依山而建的吊脚竹楼里，一群女孩沉默地步入正堂。
高坐上首，稍年长些的女子俯视着下方的女孩们，目光一一扫过，古井无波。
半晌，当所有人集齐，她的声音方才响起：
“前几日的事，想来你们也知道了。”
女孩们点头称是，汉民的城镇中传来的消息，自然也抵达了他们这些山民聚集之地。
“巫咸占卜预示，此乃东皇降世之兆。”
“我为当代东皇灵女，本该来年卸任，由你们当中选出新的灵女，侍奉神君。”
“原本，合该由我前往太一祠祝祷祈福，但我毕竟以临近卸任之年，恐惹神君厌弃。”
她年岁尚不满二十有五，这个年纪，无论是在汉民还是在山民中，都已不再年轻——至少在这个时代是如此。
每一任的东皇灵女，都会在前任灵女年满二十五时，自当代十五岁的女孩中选出新一任，任期十年。
这样的习俗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对于这些山民而言，以往的东皇灵女，可是在被选出后，就要送上火祭神坛，活活烧死，如此才可侍奉神君左右。
往往一并随灵女献祭的，还有精挑细选的童男童女。
只是如今随着山民们日益融入汉民中，加上朝廷严厉打击，又鼓励山民迁入汉地城镇乡村生活，这种活祭的习俗在这荆襄大地才被废弃，取而代之的是灵女十年任期之制。
如今也唯有朝廷控制力薄弱的西南山地之中，还存有类似这样的活祭陋习。
“巫咸卜卦得示，你等须前往太一祠，提前举行巫祷之仪。”
“让神君选出祂中意的灵女。”
几十名候选灵女的少女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情况，以往从未出现过，届时神君当真会降世，亲自挑选灵女吗？
世上……真的有神君吗……
人群中，某个女孩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随后深感惶恐，只觉自己万万不该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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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荡荡的人群，正在前往紫山的路上。
他们当中有李家村人，也有襄阳城人，更有不少附近其他村庄的百姓。
李家村中几乎所有能走得动道的人皆在队伍中，襄阳城内，无数商贾士子百姓随行，有男有女。
大周男女大防并不严苛，似这样女子公然出游的情况并不少见。
队伍最前方，裴修策马而行，身边跟着城内一应大小官员，衙门差役。
朝廷官祀的至高正神为昊天上帝，但这楚地太一信仰倒是普遍，李家村也难免受到影响，地龙翻身后，阖村上下大多认为是太一爷爷显灵，本就有前来紫山太一祠还愿的想法。
裴修便顺势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公开主持了这次仪式，也期望着自己能再续仙缘。
虽然他到现在还拿不准沈星柯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民意汹汹，他又是得到沈星柯指点才让李家村避免灾劫的人，于情于理，这次众人的集体还愿，他都不能缺席。
因此，骑在马背上的裴修眉头总时不时微皱。
万一那少年仙人不是上古正神东皇太一所化，自己这样做岂不是会惹得仙人不喜？
一路行来一路愁，不多时，当紫山脚下太一祠遥遥在望时，裴修忽然看到有另一波人也正在向太一祠赶去。
“那是什么人？”
手执马鞭指向前方，裴修对身侧襄阳县令问到。
县令董抚极目远眺，旋即神色微变，低声道：“府尊，那是附近的山民，看那样子也是要去太一祠祭祀。”
“礼太一？”裴修嘀咕了一声，“不说正月十五才是礼太一的日子吗？”
他毕竟是长安下放来的官吏，对本地民情尚不熟悉，县令董抚却已经在此地就任数年，个中门道一清二楚，稍一想便有了猜测。
“怕是李家村的事情也传到他们那边去了，山民们倒是无妨，只是那些巫觋们一向视太一祠一应事务该由他们主持，所以才会出现。”
“平日里太一祠也会有少量的巫觋长期驻守轮换，如今府尊亲来，他们怕是……”
怕是什么，董抚没有再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索性只说一半，剩下的由裴修自己去琢磨。
裴修眉头皱得越发紧，他知晓楚地多巫事，巫觋们在山民中有着极高的威信，若是他们想要从中作梗，怕是要出乱子。
心中忧虑更甚，队伍前进的速度却没有减缓，不多时，两方人马便汇聚到了一起。
一众巫觋簇拥着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来到裴修面前，男子打扮与汉民迥异，披散着长发，神色恭敬道：“巫咸见过府尊大人，见过县尊大人。”
虽是在山民中有着极高威望，堪称部族族长的巫咸，面对朝廷命官倒也摆足了礼数。
说到底，他们也是要给朝廷交税的……
裴修微微颔首，扫了眼山民队伍，问到：“尔等这是？”
巫咸右手抚在左胸口，再鞠躬：“得闻神君降世，我等欲提前开巫祷之仪，选出下一任灵女，由新任灵女主持来年正月十五大祭。”
原来如此……个屁！
裴修到底是在官场混了多年的人，稍稍一看这些人的神色就大概猜出了一二。
说到底，是他们这些人一直负责祭祀太一，可这次太一却显圣在他这个朝廷命官面前，更解了李家村之危，从头到尾和这些山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由此坐不住，想要借此机会展现一下存在感。
或许这其中，还有如小孩子看到父母长辈突然关切别的孩子，有些心里吃味，来哭闹争奶吃的意味在其中。
只是心中这样想，面上裴修却不动声色，只道：“本官也正欲向东皇还愿，更有此地信众前来一并祈福，如此倒也能趁势一睹这巫祷之仪，实为幸事。”
他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却是忽然眼角余光瞥见天际有一道莫名的闪光。
抬起头时，便见那忽然大了一圈的太阳。
正惊愕间，有缥缈幽远的神女歌声，乘着风，自那紫山之上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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