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虔躬身头底底垂下。
御书房长久沉静下来。
许久之后,谢衍道:“分明京城兵马尽在他手中,他想取父皇而代之易如反掌,那他引火自焚又是为何呢?”
“这……”
周敬虔心如擂鼓,周身血液一半冰冷,一半沸腾,他抬头看了一眼,上首端坐一身道袍的皇帝。
极其缓慢地道:“他应当是感佩先帝的父子之情,畏罪自杀吧……”
“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
谢衍喃喃重复。
好一会后,他拾起桌上的终神记,轻声念道:“于浩歌狂热之际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处希望中得救……”
他对周敬虔道:“老师平身吧。”
周敬虔起身后一脸恭敬,仿佛天生拥趸谢衍,从未生过半点算计之心。
谢衍脸上挂着轻笑,仿佛方才关于前太子的沉重不存在,他十分轻松地笑道:“老师,这话本背后之人,不用老师告之,朕已经知道了,他就是今年吴州府院试头名。”
“林之绪。”
周敬虔抬眼看他。
仿佛在等着他的下一句,好让长久沉默与河底无边砂砾中的人,焕发光彩重新站在人前。
“朕听闻林之绪这举子,年方十九,尚不满二十,就有如此才学。”谢衍感叹道:“他真是倒霉,农户之家终于摘得解元桂冠,却落得个双眼全瞎。”
“老师你看这样如何?”
“朕破例把他召至京城来,给他在翰林院拨个位置,专为朕撰写故事,如此一般也不算浪费了人才。”
堂堂解元,于州府上千人之中,取得头名。
到最后,却被皇帝以写画本子的名头,安排在中央秘书处,只为了他一时开心,撰写画本子,这位皇帝他可真是大材小用。
周敬虔心里自有一杆秤。
他道:“林之绪纵然是院试头名,但翰林院自来只取试庶吉以上学子,方可纳入……”
“老师……”谢衍道:“不可太过迂腐,不过是个庶学子,朕又不是授予他官职,何必拘泥于条条框框。”
周敬虔不吭声了。
他样子好像顽固不化的学究在斤斤计较。
这时立在一旁,宛如不存在一样的王挺说话了。
“陛下,林解元的画本子,老奴也看了,写可真真是好。”
谢衍斜眼睨了他一眼,“你个老货,倒是会赶时兴,朕与老师说话,你也敢插嘴!”
他话是训斥,但声调里并无半点不满之意。
“嘿呦,是老奴多嘴了!”
王挺说着,手在脸上轻轻刮了下,“还不是这林解元的画本子太好看了,老奴忍不住,林解元才高八斗,能写出这么好的故事,真真是人才!”
“依老奴看,如此人才瞎了眼睛岂不是可惜,瞎眼的人能破格入翰林,那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
“他这样残疾的人,要如了翰林谁不颂咏陛下仁德,便是当个吉祥物摆在那也是好的。”
“要不,陛下您看这样,吴州府归涿州管辖。”
“不如陛下叫,涿州巡抚去看看这人才学到底如何,再上京来也不迟么。”
他笑的两眼微眯,五官稀松平常,落到人堆里没半点特殊,看上去像只豢养多年的老猫,温润而无害,长满软毛的爪子和舌头只供着自己的主子开心。
“这倒是可行。”谢衍笑了,“你这个老货,还挺会出主意的!”
他道:“那涿州巡抚是谁?让他好好照应照应林解元……”
王挺笑道:“回主子,涿州巡抚正是两月前从京城赴任的傅承庸,傅大人,这圣旨还是您亲自下的呢。”
贬傅承庸去涿州那天,谢衍发了好大的火,把给太上老君上供的香炉都踹翻了几个。
只因为他连数数十条罪状,条条矛头皆指向他的大伴大太监王挺。
“怎么是他。”谢衍厌恶,“要是他就算了吧,整天板着脸活像谁欠了他八万吊!”
出了御书房。
王挺亲自送周敬虔出门,“首辅大人慢走。”
周敬虔拱手回礼,“王公公客气了。”
视线相对。
你不言,我不语。
眼神交锋,皆知道对方心里盘算着什么。
“爷爷。”
王挺坐下小黄门凑近了说:“您的干儿子黄志忠还在您家厅里跪着,求您给他那个弟弟求情呢!”
“跪吧。”
王挺轻描淡写,“记着给他多添一口热茶,可别渴着饿着杂家的干儿子。”
“那他那个吴州的弟弟呢?”
“黄志忠没儿子,他的弟弟也没儿子,就算传宗接代也五十好几了,蛋也生不出来一个。”
王挺说:“没儿子,跟太监有什么分别,死就死了呗,有什么可惜的。”
乾西四所外院。
李顽躺在发黑发臭的木板上,下身剥光,大敞开晾着。
干活的老太监临走时,往他的东西上插了一根鹅毛,嘱咐道:“到了这儿了,就别怨自己命不好,两个卵蛋抠出来,你就再跟站着撒尿的男人不一样了。”
“这鹅毛,可千万别动,能不能挺过来全靠它了。”
身体里的尿液,顺着鹅毛空隙稀稀拉拉往下淌。
李顽只觉得自己死了。
他爹被强征去修大太监王挺的生祠,活活累死,他娘因为吃多了,自己瞎抓来的药,分明没多大的病,却越吃越重,最后吐血而亡。
李顽被剧痛折磨到浑身打哆嗦。
他视线模糊。
心中想着,就快死了吧……
我就快死了吧……
死了就可以跟爹娘团聚了,再不用遭罪了。
这世上太苦了,他再也不来了。
蓦地,他眼前浮现一张,为了救他杀红眼焦急的一张脸。
李顽于生不如死中,嘴唇勾起……不!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对他好,还有一个人希望他活着。
李顽被人贩子掳走,被扔在船舱里,经水路五天,又被关在笼子里,马车上行走了不知多少天,到了从前只听说过没见过的京城。
进京的第一天,他们这些从各地掳来的孩子们全被关进地下牢笼。
几个男的不由分说,扒下他的裤子,在羞耻的地方使劲掐弄。
他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地方除了尿怎么还能出来别的东西,第二天他就发起了高烧,烂肉一样躺在地牢里,无人问无人管。
直到几天前。
打开牢笼大门的人,说宫里缺人,想要挑一批进去,这其中就有李顽。
乾西四所棚顶晦暗,长长的灰吊子跟地牢里没甚差别。
吴州府的地牢也是一样。
黄员外本就一身烂疮,蚂蚁和蟑螂顺着臭味爬了他满身,直往伤口里钻,他是拍也拍不尽,烂掉的身体,烂掉的脸疼的他惨痛哀嚎。
满地打滚。
曾几何时,吴州人那个不仰望着他,就连吴州知府在他眼里也跟个屁一样。
可现在他却沦为阶下囚,躺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哥!大哥救命!”
“疼啊!”
“我快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