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昨日府衙还被百姓围着人人喊打,如今却焕然一新,门口有从京城而来的禁卫肃然守着,瞧见周患带着人过来,颔首行礼。整个临江州受灾四个县,被圣上钦点赈灾的陆大人却直奔燕枝县而来,知府、按察使和布政使在大半日之内快马加鞭涉水而来,唯恐怠慢钦差。小小的知县府衙,三位大人擦着汗坐在那等候。内室的一道屏风后,兵部侍郎陆大人正在里头,似乎在沐浴换衣裳。周患带着楚召淮进来,直接将人引到主位坐着。楚召淮觉得不合适,正要推辞。周患就已走到了偏室,朝里喊:“大人,人到齐了。”里面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嗯。”满室的人都在看主位上的楚召淮,似乎质疑此人到底是何人,为何坐在首位。楚召淮被视线盯得如芒刺背,正不安着,乍一听到这声小声的“嗯”,整个人微微一愣。陆无疾的声音……是这样的吗?楚召淮还没意识到什么,身体却像是对那道声音本能起了反应,心口没来由地疾跳起来。周患身居要职,禁军统领应是负责守护陛下安危,为何会跟随陆无疾过来赈灾?难道说……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像是惊雷似的震在脑海中,楚召淮手微微一抖。不对。他只见过陆无疾几次,声音好像要比方才那声更细些。可一年多没见,陆统领身份都升了,声音浑厚些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嗯,很合理。楚召淮稳住心跳,不自然地揪了下手指。这一动,他才意识到自己手腕一直挂着玉佩的绳,那块玉佩随着他的动作从袖中露出一角。楚召淮一愣,赶紧伸出手指头往里戳了戳,唯恐被人瞧见。不可能的。楚召淮又开始安慰自己。姬恂是一国之君,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被无数人层层保护才对,九五之尊怎么可能会屈尊纡贵,不顾危险来这刚发过大水还有可能会出现大疫的穷乡僻壤呢。姬恂聪明,知晓这样对他并无益处。不可能会来的。那道声音只是自己幻听罢了。楚召淮很快稳下心神,坐在那掩饰地喝了口热茶。刚尝一口,他动作又是一顿。这茶,苦涩中泛着甘甜,哪怕他这种门外汉一喝也知晓价值不菲。燕枝县会有这样好的茶吗?楚召淮正喝着,就见一旁坐着的男人淡淡道:“这位便是白大夫吧,敢问您要如何做这防疫之法呢?”商陆眉头轻蹙。楚召淮倒没听出来他的恶意,看着他这身官服,估摸着是临江州的按察使,便温顺地将他设想好的步骤一一说了。还没说完,姓魏的按察使便笑了声:“这洪水已过去半个月,燕枝县和其他几个县的人并未出现什么异常,白大夫所说的防疫之法,恐怕只会空消耗人力物力。”楚召淮眉头一挑,终于听出来他的意思了。他将茶盏放下,慢条斯理理了下衣袍,淡淡道:“那按照这位大人的意思,防疫之法要在大疫时百姓死伤无数时再进行推行?”魏大人被他一噎,下意识就要反驳:“我可……”“啊,大人果然高瞻远瞩啊。”楚召淮似笑非笑地奉承道,“等到大疫起来,百姓死的死病的病,半个城的人都死得差不多时,让那些运气好侥幸活下来的百姓来推行这个防疫之法,省人省物还省钱,一举三得。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魏大人脸都憋得通红,说不过只好耍起官威:“你只是一个民间的行脚大夫,别仗着点医术就这般蔑视朝廷!”楚召淮漠然看他。此人和陈知县恐怕是同流,只顾着自己,全然不顾百姓死活。“我没蔑视朝廷,我只是蔑视你。”魏大人怒而拍案:“来人!将此人赶出去!”可如此气势,县衙的人动都没动。魏大人:“……”正冷场尴尬至极,有人轻笑着微微抚掌,懒洋洋地道:“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满室的人一愣,听到是陆大人来了,赶紧站起身来。正端着茶吹茶叶的楚召淮眼眸微微动了动,茶盏一抖直接洒了半杯,温热的水从指缝缓缓往下滴落。这个声音……终于听清了。是姬恂。楚召淮心口毫无征兆地再次狂跳,几乎从喉咙蹦出来般,连带着太阳穴也一阵阵发晕。一年多未听到,哪怕在梦中陛下也是锯嘴葫芦,很少说话。这句轻飘飘的话像是惊雷似的,悍然从天幕劈下,溅起数百丈的烟尘朝他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满室等候的人已全部跪了下去。楚召淮眼眸低垂,强行稳住失去控制的身体,制住所有不适的反应,努力稳着细细发抖的手将茶盏放在桌案上。“咔哒”一声。像是定海神针入了海,将所有翻江倒海悉数震住。楚召淮若无其事地抬头看去。“陆大人”方才应该在沐浴,夏日炎炎只着一袭宽松玄衣,细看下那暗纹竟用金银线绣制,奢靡华贵。乌发披散,热意已蒸干水,用一根紫色发带随意绑着垂在腰迹。胸口到腰腹衣襟大开,赤裸着露出精壮的上半身,新旧交织的伤疤平添几分令人胆战心惊的野性。在孔雀开屏吗?从京中而来的大人身份尊贵,就算脱光了裸奔,恐怕众人也得称赞一声“名仕风范”,没人敢置喙什么。楚召淮坐在原地,在庄严肃穆的县衙之上,满地俯身跪地的人群中……终于和他对视上。目光像是滚烫的烙印似的,只是匆匆碰上一眼便烫得他眼皮微红。楚召淮倏地垂下头,起身正要跟着一起跪下行礼。还未跪下去,姬恂就道:“诸位不必多礼,都起来吧。”这句声音极其奇怪,像是在努力克制住什么似的,喑哑而沉重。楚召淮动作一顿,只好扶着桌案站起身。其实没必要这样反应大,两人已和离了。按着血手印的和离书,长亭之上的分别……他们早已桥归桥路归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陛下是明君,只是前来赈灾罢了。不要多想。想必姬恂早就立了后,将他忘得差不多,这很好。一别两宽,各自嫁娶,合该如此。高堂明镜,姬恂视线近乎贪婪地死死盯着楚召淮,努力克制住冲上前抱住他的冲动,眼瞳泛着血丝,垂在宽袖中的手死死紧握着,力道之大整个指缝已全是血。一年多未见,楚召淮似乎瘦了些,身子依然单薄,好似风一吹便倒。离开自己那自以为是的“保护”,楚召淮也没有被风吹雨打拂到,他只会更坚韧,拼命地向阳而生。他有全新的生活,四处行医治病,眉眼间没有在京城的郁色,似乎还长开不少。更好看了。还结识了新的人……这人谁啊?为什么离楚召淮这么近?周患是不是说召淮还叫他“哥”?为什么?凭什么?哥这个称呼是能随便叫的吗,又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姬恂狠狠一握手,掌心的疼痛让他猛地回过神来,强行将心中那股阴暗的念头压下去。只是个普通男人罢了,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不过他到底是谁?长相平平,不如他高、壮,小白脸一样,此人是不是对楚召淮别有用心?如果暗中除掉他召淮会不会和他翻脸?姬恂的心脏几乎要裂开了,恨不得不顾所有人在场,直接上前拼命去拥抱他,亲吻他,将他重新占为己有。可是……刚才楚召淮看了他一眼。姬恂垂下眼,无声吐出一口气,像是一眼便被驯服的恶兽。他将鲜血淋漓的手藏在腰后,站在不远不近不会冒犯的距离,忍住心口一波波的疼痛和重逢的欢喜,笑着寒暄。“白神医,久仰大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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