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听说那位已经搬去了宫里,正准备国丧和登基大典的事宜,伤还未好就陀螺似的连轴转,八成疼得够呛。算了。白鹤知也没主动提,拿着湿帕子为他擦了擦手脚。好一会,楚召淮终于轻轻地问:“姬恂……留下什么话了吗?”白鹤知动作顿了顿,从一旁的小抽屉来拿出来个精致的匣子。一封信安安静静放在里面,龙飞凤舞写了两个大字。休书。是姬恂的笔迹。楚召淮愣怔许久,将信封拆开,展开那封印着两个血手印的休书。恩怨相解,切莫相憎。楚召淮微微一愣。三封中,姬恂未用那张中规中矩的和离书,而是选了这张他负气下随意而写堪称可笑的“休弃帝王”的休书。白鹤知小心翼翼看着楚召淮的神色。楚召淮呆呆注视许久,将休书折了两折,和白夫人的信放在一起。白鹤知犹豫着道:“召淮,这休书……”楚召淮摇头,也不知在否认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江南?”“爹的寿诞是赶不上了,我已修书回去。”白鹤知皱眉担忧看着他,轻轻道,“等你养好身子,咱们四月中再动身,恰好赶上端午。”楚召淮点点头。又发作一回心疾,这副身子的确不适合再赶路,若是执意离开,恐怕回得就不是江南,而是西天。这一遭让楚召淮元气大伤,清醒过来后的几日几乎成天都在昏睡中,好在终于不再做噩梦。白鹤知整日变着法子地给他做药膳、补药,恨不得打开他的骨头往里灌。楚召淮起先没什么精神头,后来不知是不是补多了,身子也积攒了些力气,终于能下床了。春日暖阳,姬翊一大清早就跑来找他玩。只是说是“玩”,实际上是来诉苦。姬翊坐在躺椅边,吃着楚召淮的蜜饯,看到白鹤知端来药都要尝一口,上蹿下跳像只猴子:“三个老师成天朝着我学这个学那个,重山还要教我武艺……呸呸,这什么药,怎么那么苦?”楚召淮披散着发,满脸病色半靠在躺椅上,阳光落在他素白脸上照得好似上等的羊脂玉,漂亮精致。他没忍住轻笑一声,垂着头咳了咳,轻轻道:“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都是苦的。”姬翊撇嘴,懒懒地往后一靠,脑袋枕着楚召淮的腿,嚼着蜜饯闷闷不乐道:“本来觉得能仗着我爹的势继续嚣张跋扈,但还没来得及炫耀,就被抓去学东西,累死得了。”楚召淮眼眸轻动了下。姬翊说完就后悔了,小心翼翼道:“召淮……”“没事的。”楚召淮笑了下,看姬翊被太阳照得眯眼睛,伸手随意为他挡了挡光,若无其事道,“他是一国之君,我若连提他一句都听不得,那得考虑漂洋过海去西域生活了。”姬翊蹙眉,总觉得楚召淮未免太过通透。就如他的名字,像包容万物的水,永远不会长久的怨恨谁。不像自己,小时候梁枋睡觉时踹了他一脚的事儿也被他牢牢记着。“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楚召淮劝他,“你如今身份不比寻常,不能像之前那样这般松散懈怠。现在还好,若陛下日后又有了子嗣……”姬翊一怔。楚召淮手指无意识地在披风上捻了下,好一会才继续道:“……你身份就尴尬了。”犬子经历这遭,脑袋瓜聪明许多,仔细回想之前他爹对召淮那令他嫉妒的“偏爱”,才明白那不是“偏”,而是“爱”。姬翊虽然也怨他爹假死不告知,却不想两人彻底有缘无分,各自伤心。姬翊小声替他爹辩驳:“不会的。”楚召淮摇头:“就算他不愿,朝臣也会逼迫他立后纳妃,后宫三千。九五之尊并非一手遮天,身居高位也会身不由己,陛下要做明君,恐怕也只能顺从祖宗礼制。”姬翊坐起身来,拧眉说:“难不成那些朝臣还能逼着他不成?那这皇帝做着有何意趣?”楚召淮笑了起来。姬翊还不懂权势的滋味,否则绝不会说出这种天真的话。“他会的。”楚召淮垂下眼,他病了一遭,也比之前会动脑子了,“陛下会审时度势,知晓如何做对他最有利。”后宫和前朝像是交织一起的两根藤蔓,根都长在一起,况且历来朝代的所有皇帝,从未有过不立后不设后宫的情况。两人既已和离,嫁娶随意,便再没有为彼此守身如玉的道理。就算姬恂对他还有情意,可等到他离开京城,或有朝一日身死,岁月会将姬恂心中对他的那点爱一寸寸冲刷干净,掩埋时光流逝的尘土中。从姬恂坐在那个位置上起,有很多事便由不得他。除非姬恂想做个暴君。姬翊听着好不舒服,低着头不吭声。楚召淮看出姬翊的难过,暗道不该同他说这么多。他闷咳了几声,不自然地摸了下姬翊的脑袋,轻声哄他:“他不会的,他应是属意你做储君,否则不会逼迫你学这学那。日后也肯定不会祸害旁人成婚生子,是我想多了,别生气。”“没生气。”姬翊不喜欢楚召淮把他当孩子,别过头躲开他的手,闷闷不乐地道,“我昨日听重山哥说,有朝臣提议让他立后,我爹似乎前所未有的动怒,发了好大一通火。”楚召淮一愣。姬翊起先也不信。姬恂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就算再生气面上却从不显露分毫,怎么可能会勃然大怒。直到当晚他过去宫里被爹抽查功课,见到姬恂眉眼泛着还未散去的戾气和冷意,哪怕极力克制也掩饰不住。背错一句话差点被抽,看起来真的动了大气。楚召淮摩挲着雪白宽袖,瞧不出心中有没有动容。“不说这个了。”姬翊转移话题,“最近春暖花开,想不想出城踏青啊,我和梁枋还盘算着找个地儿打猎呢。”楚召淮摇头:“不了,你们去玩吧。”他病还没好,出去只有旁人照顾他的份,怕会搅扰他们的好兴致。姬翊也没死缠烂打,眼看着偷偷溜出来的时辰要过了,只好依依不舍地道:“我还带来不少珍稀补药,已给白院使了,你要好好吃药,有事就来璟王府寻我。”楚召淮:“好。”姬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殷重山坐在白院使府外的马车上等着,见世子忧愁着出来,眉梢轻挑:“不多待一会?”“回去练刀吧。”姬翊爬上马车,蹙眉道,“要是我爹知道你带我出来玩,又得罚你俸禄。”殷重山被罚习惯了,一扬马鞭:“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罚得都是虚无缥缈的未来俸禄,我就不信你爹还能饿死我不成?”姬翊:“……”姬翊闷闷不乐坐在摇晃的马车上,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忽然一撩车帘,肃然道:“重山哥,你觉得我爹会立后生子吗?”殷重山一鞭子差点抽自己脸上,赶紧勒住缰绳,不可置信道:“世子在胡说什么?”这要让王爷……哦,陛下知道,不得把他吊起来抽?“我问你话呢。”姬翊拽着他的袖子,愁眉苦脸道,“万一他真的立后生子,我就……我就跟着召淮一块走。”殷重山“吁”了声,将马车堪堪停下:“世子,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姬恂刚被楚召淮休了,连寝房都不敢挨,唯恐触景生情,连夜搬去宫中成日埋在公文里处理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试图麻痹自己。昨日被一位大臣提了一嘴“立后”,姬恂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今日那大臣便已告老还乡了。这个下马威八成能震慑其他不安分的朝臣,可若是下次再有人提,殷重山就不能保证陛下会不会直接疯症发作。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往陛下心尖上戳刀撒盐吗?姬翊缩回马车中,不吭声了。两人沉默着回到璟王府。姬翊是个藏不住事的,闭嘴没一会又忍不住问殷重山:“召淮说身居高位也会不得已,迟早会被逼着立后生子,难道当皇帝也要被人牵制吗?”殷重山一听这个就头疼:“世子,殿下,祖宗,咱们能不谈这个吗?要是被你爹听到……”“我们谈的就是他,被他听到又如何?”姬翊往前走拦住快步而走的殷重山,倒退着边走边道,“前几日也有朝臣拿我爹娶过男妻之事议论,还说他刚当皇帝就忘恩负义休了王妃,十有八九是为了立其他女子为后……”殷重山恨不得捂耳朵了,正面容扭曲听着,视线忽然扫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僵。世子还在说:“……我知道我爹不是那样的人,可召淮说得煞有其事,我想了想之前看的史书,好像的确如此,就没有皇帝不立后的。”殷重山拼命朝他使眼色,见他不停,直接上前捂住他的嘴,强行掰着他的肩膀往后一转。姬翊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浑身一僵。姬恂站在一棵桃花树下,一袭黑衣长身玉立,面无表情朝他们看来,不知听了多久。姬翊方才还嚣张地说“他听到又如何”,可一见了爹那血脉压制得顿时怂了,干巴巴道:“爹,您……怎么来了?”姬恂漠然道:“召淮说了什么?”姬翊讷讷道:“也、也没说什么。”姬恂短暂从宫中琐事中抽身出宫,便是因他知晓姬翊定会去白府,想旁敲侧击询问楚召淮的情况。却没想到听到这个。姬恂眼神冷漠,直直盯着姬翊许久,才轻启苍白的唇:“他说我……‘迟早会立后生子’?”姬翊僵着身子不知如何回答。姬恂僵立许久,忽然就笑了。立后生子。原来楚召淮竟然这般想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