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又一声,伴随着马蹄声,逐渐远离这场荒唐又悲伤的……美梦。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京城外一望无际,鸟鸣风声灌入耳中。有人轻轻地道:“召淮。”楚召淮眼眸倏地睁大,掌心下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白鹤知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地回头看向楚召淮。楚召淮坐在阴影中,似乎愣怔住了,手缓缓伸向一边窗户的车帘,可两指却只是揪着,指尖轻颤着并未动。好一会,他才轻轻道:“陛下。”姬恂的声音顺着车帘飘来,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不拦你,只是想临走前……同你说几句话。”楚召淮揪着帘子,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掀开车帘,朝外望去。马车车窗宽敞,姬恂身着黑衣,并未束冠,墨发被一条紫色发带绑起,将他眉眼的戾气遮掩得一分不剩,甚至显得过分温和。楚召淮手一动。姬恂站在那,车帘掀起后眼神直直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的五官眉眼牢牢印在心底。欲望几乎破体而出,声音却是柔和的。见楚召淮还在犹豫,姬恂眼眸轻动,近乎乞求地道:“真的只是几句话。”楚召淮愣了愣,好一会才轻轻点头。姬恂松了口气。京外十里处的长亭中,举目四望皆是一片翠绿之色。楚召淮拾级而上,走到长亭的石凳上坐下,眼神看砖看亭看风景,就是不看姬恂。姬恂缓步走上前,坐在楚召淮对面。长亭一片寂静。良久,姬恂开口道:“你日后便要一直在江南安家落户了吗?”楚召淮点点头,又摇摇头。姬恂一直在看着他,眼神没有半刻分离过,楚召淮本就对视线敏锐,躲了一会见他还看,只好蹙着眉头抬眼和他对视。“陛下就只想说这一句吗?我还要赶路,怕是不能在这儿……”姬恂说:“对不起。”楚召淮话音戛然而止,愣怔看他:“什、什么?”“春猎时瞒着你是我不对,最后没能如约回护国寺接你。”姬恂看楚召淮下意识害怕地往后撤,心间一疼,强忍着轻声说,“我说这些并非想逼迫你留下,只是……”只是觉得,他得在楚召淮离开前道歉。楚召淮呆呆看着他,心中那股凝结不去的郁气好似随着这声“对不起”一点点散去。他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只是姬恂的这句“我不对,我不该丢下你”。楚召淮许久没说话。姬恂也知晓口头上的歉意并无用,从袖中拿出一块精致的玉佩递给他:“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拿着这块玉佩到任意府衙或官员府,无论银钱或人,想要什么都可以。”楚召淮站了起来,侧过身没看他,也没看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不必了,我不需要这个。”“召淮!”姬恂起身上前几步叫住他,犹豫半晌,一向怼边天下无敌手的嘴此时却说不出任何有用的措辞。良久,他才憋出一句:“那你留下,做、做个念想?”楚召淮:“……”从没见过有人硬塞着,还让人做“念想”的。楚召淮背对着他,轻声道:“真的不用——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王爷所做的任何事我都是理解的,所以不会怨你。”姬恂脸色一白:“召淮……”楚召淮没再多说,缓步从长亭走下去。哪怕楚召淮这样说,姬恂仍是跟着他,努力遏制住想要强留住他的冲动,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脑后几乎被盯出个窟窿,楚召淮看着远处在马车边等着的白鹤知,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要离开京城,离开姬恂了。天下这样大,他四处行医,陛下被困那精致的金笼子里,两人恐怕再也不会相见。楚召淮脚步越来越慢,终于缓缓停下。姬恂……往前相处的种种刹那间浮现脑海中,茫茫大雪中一箭将他救下的姬恂,癔症发疯也没伤他半分的姬恂,嘴上毒得要命却会为他拿回娘亲书信的姬恂……楚召淮眼瞳微动,呼吸乱了一瞬,忽然一转身,大步朝着几步外的姬恂奔了过去。姬恂一愣。楚召淮一袭雪白衣袍带着墨香和药香,好似一片松软的云撞在姬恂怀中。……给了他最后一个拥抱。姬恂愣怔在原地,手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合拢,直接死死将楚召淮拥在怀中,好像要把他揉碎在怀中,永不分开。楚召淮双手抱住姬恂的脖子,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呢喃着道:“姬明忱,我走了。”姬恂呼吸一顿。不是王爷,不是陛下。楚召淮终于唤了他的表字,却是在和他道别。和那句“我喜欢你”一样,明明得偿所愿,却不合时宜。姬恂紧紧抱着他:“楚召淮……”楚召淮从来都很明白自己要什么,一抱即分,没有半分停留,后退数步强行挣脱开姬恂青筋暴起的手臂,从他怀中离开。最后看了姬恂一眼,楚召淮头也不回地朝着马车而去。姬恂僵在原地,眸光倒映着楚召淮踩着马凳钻进马车中,白鹤知朝他微微一颔首,车夫等两人坐稳,终于一挥鞭子。马车朝着南方而去,不多时扎进枝叶扶疏的密林。暖风拂来,将姬恂微抬手臂的宽袖吹得左右而动。留下他。意识中有个声音在拼命嘶吼。九五之尊,不至于连个人都拦不住。姬恂脑海中思绪翻飞,酝酿着无数个让精兵良将将楚召淮抓回来的念头。白鹤知只带了个长随做车夫,周患一人就能将楚召淮轻轻松松抢回来,关在宫中无数人看守,逃也逃不掉。到那时,楚召淮彻底属于他,自己心中那股难以填平的掌控欲也许会得到满足,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可直到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姬恂也只是僵在那,一动未动。任由那股不舍化为撕裂的镰刃一寸寸切割他的心,理智占据上峰,近乎头痛欲裂地将那些癫狂的念头强行压回去。姬恂缓缓垂下手。流水从始至终便该在山涧江湖奔腾,汪洋大海才是归宿。那汪几乎被他困在和淤泥为伍的死水,终于重获生机,活蹦乱跳地流回属于他的广袤天地。再不回头。第78章 四月江南, 应该处处好风景。先帝丧事已操办完,又择了良辰吉日登基大典,新天子名正言顺即位, 天下大赦。姬恂搬进明青宫, 奢靡华贵的寝殿内放置金银玉器无数,唯有龙榻边搁着个破破烂烂的小矮柜,格格不入。姬恂前些年行事混不吝, 手段极端血腥, 甚至坊间有“煞神”之称, 刚刚登基时局势未稳, 朝中几乎大半朝臣都觉得他谋朝篡位, 名不正言不顺。先帝临终前,姬恂曾说自己不看重“名正言顺”,事实上也是如此。不服管教便不服, 只要谁有能力将他从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拽下去,谁就能当皇帝。——当然, 这话被宁王旧部的老臣给强行按下来了, 几乎哭天喊地求着他不要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 否则便撞柱而死。姬恂只好将话憋了回去,换成了几句中规中矩的人话。……但听说几句人话说完后,朝堂上几个年纪大不服输的老臣气晕了一片。朝堂上鸡飞狗跳,姬恂手腕强势,几乎硬生生将那些闲话给强压下去, 妄图将“勤政爱民、同朝臣和睦”的名声给打出去。然而未果, 不出半年, 全天下都知道新帝有张毒嘴。民间甚至有传言,若同敌军开战, 只管将新帝往阵前一杵,一张毒嘴能喝退千军万马,我方不战而胜。甚妙。不过新帝雷霆手段,上位不过半年便斩了一批贪官污吏,受灾县城免税三年,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除了爱骂人些,倒也算忧国恤民。入秋寒蝉鸣叫,风雨呼啸。轰隆隆。似乎又要下雨了。明青宫内,姬恂一袭绣龙纹的玄衣,站在小矮柜边一如既往地给每件摆设擦拭灰尘。殷重山匆匆而来,单膝跪在殿外:“陛下,江南有信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