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捅了一刀,失去了意识。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从沸点再到冰点,周而复始。
像坠入无间道1,永不能超脱。
疼痛已变成了呼吸一般的铁律……
他梦见自己行走在沙漠里。
嘴里又焦又渴,像吃着一块炭。
快要倒下的时候,有个母亲模样的女人为他挖了口井。
他痛痛快快地喝下这圣水,以无比的真心去爱戴她。
她却指给他一片绿洲,告诉他,那是恶人的花园,要他把那里也变成沙漠……
为什么他注定逃不出沙漠?他梦回生命的开端,奔跑在大房子里。
他虽然没有妈妈,但是有爸爸,有很多爱他的大人。
小小的他,即使用蜡笔在楼梯间那座美丽的维纳斯石膏像上任性涂鸦,也不会有人说他一句。
后来,父亲说要给他找个新妈妈,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了,但却不是的。
他的脑袋被人贩子套上麻袋,一片黑……袋子揭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阿玫被关在老鼠成群的屋子里。
然后他们逃跑了,在山里赤足狂奔,躲在雨夜的灌木丛,人贩子的脚在外面走来走去。
跑啊,跑啊,一路坎坎坷坷,饥肠辘辘。
他觉得好苦。
真搞不懂,自己这么悲哀的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存在?
好像都是为了……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亮的光,又大又圆的场灯,却比不过钢琴前那个女孩的光芒。
她戴着水钻王冠,粉色的蓬蓬裙几乎高到了胳肢窝,起个范儿,弹起了《铃儿响叮当》。
这是孤儿院的圣诞慈善演出,孩子们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拙劣的礼堂,简易的舞美,在他们眼里却如同盛大的庆典。
舞台上的女孩是来义演的,笑起来朱唇贝齿。她是一颗星,在他难以企及的地方,在他仰望的高处。
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梦,什么是距离。
很多孤儿都嫉妒那个女孩父母双全,朝她扔石子、吐唾沫。
只有他,守在她经过的路线,诚心地赞了一句她的曲子。
虽然只见过一两面,但他们还是勾勾手指做了朋友。
他和这个女孩玩了会儿翻绳子,忽然想起阿玫说的,想要一根叫做三生绳的东西,戴上了,他们兄妹就一直是亲人,一直不会分开。
他向女孩打听这件东西,女孩说她会编织。
她随手送了他一串自己编的成品,他当作一件珍贵礼物,小心翼翼保留了起来。
女孩又跟他约定,在孤儿院的西北角碰面,到时就教他怎么个编法。
可是那一天,女孩的父亲召集了院里所有的孩子,摸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个地查看,似乎在寻找一个走失儿童。
这个男人每次来到这里都必得如此。
阿玫赶忙拉着他躲到了寝室的床底下,生怕他们中的一个被领养者挑了去,“你说好不离开我!那就千万别出去!”
于是,他失了那女孩的约。
女孩再也没有来过了。
“阿宽哥,我一定要用三生绳,拴住你和我。”他不知道,阿玫说这话时已遭遇性侵,初尝人事,语气中带了情爱的意味。
夜里,他们并排躺在桥洞中,睡着的他从未想到,其实阿玫很想缩进他怀里。
可是,他怀中抱着的永远是小棍子之类的防身物,这是流浪儿的基本自觉。
若干年后,伴他入睡的变成了韩十三送的军刀。
“阿宽,你真是孺子可教!我等着你一点点蚕食深衡,不仅是为你妈妈报仇,更是为我们陶老板打个漂亮的胜仗!”
韩十三狞笑的脸在无限放大,铺在前方的是一条鲜花与鳄鱼砌成的路。
风雨欲来,没想到自己住进傅家的第一天就弄坏了手腕上的三生绳。
刁蛮的傅小姐正是他的那颗星!
可是命运把他们放在了对立的位置上……
“这是傅小姐干的吧!”阿玫聪敏,一猜便知,“阿宽哥,这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是我们的缘分!”
我们……缘分……
什么是缘分?他又回到沙漠中,一直走,一直熬……好像有些东西在他有生之前就敲定了,来自上一代人,来自几十年前的云烟。
可他心底很清楚,这红绳系住的并不是他和阿玫……
他惊醒,阳光洒满了他残破的身躯。
他看到医院雪白的墙壁、床单和挂帘。
消毒水的味道刺刺的。
他动了动手脚,都是好的,只是胸口下面似乎有个刀口,疼得像只蝎子在没命地钳。
低头一看,床边果然趴着一只小蝎子,好像睡着了。
他伸出打着吊瓶的手,轻轻缓缓的,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微小的动静立刻让她睁开了眼。
她眼睛肿得像桃子,洛承宽还没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时候呢,有点想笑。
四目相撞的一瞬间,她的眼泪又哇啦哇啦地溢出来,“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她看上去可真傻,似乎已经为他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了。
洛承宽并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歹徒的长刀捅入他的右下肋,肝区血管破裂,大出血。
所幸伤口不算深,那歹徒没下死手,刀的余势似乎有所回收,这才为抢救争取了一些时间。
他身上还有搏斗留下的各种劈砍伤,被送到医院时,就像个漏了的容器,不断往外冒血,手术后高烧不退。
院方听说这是傅家的养子,连卫生局长都惊动了,调来最资深的医生和最特效的药品,三天前才度过危险期。
其实兮尔从不信神佛,可这一次她从未停止祷告,只要他能醒过来,只要她还能用手碰到他、看着他也好啊。
而不是后半生都在悔恨中度过,为什么没能替他挡下那一刀?
“好了,我这不是还在喘气儿吗?”
睁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那种重生的感动是难以言喻的。
“我这就去叫医生来……”兮尔慌慌张张地说。
“急什么,我不想见那么多人。”他有气无力地拖住她,“你先陪我一会儿。”
她应了声好,打了些水来,一点点用小勺子喂给他,他一定渴极了。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对望着,都如坠梦中。
她微微颤抖,水洒得被单上都是。然后他呛了一下,有点难为情,侧身朝着里面。
她白皙的面颊也像眼睛一样泛起了潮红,俯身趴在他枕头旁边。
他呛着了,又不敢咳,她就轻轻托着他脑袋,让他顺一顺气。
而他转过头,她的呼吸就近在咫尺。
他们就这样静静呆着,好像整个世界推倒重来后,只剩他们两个。
洛承宽也不怎么说得出话,便让她讲讲那个抢劫案后来怎么样了。
她伏在床边告诉他,警察冲进来之后,那些歹徒被捕归案,但还有五人在逃。
气愤的是,捅他的家伙就在这五个人里。
嫌犯们供认说,自己只是街头游手好闲的小混混,正缺钱用的时候,碰上了两个“大哥”,要带他们干票大的,一年半载都不愁吃喝。
其实他们跟这俩“大哥”认识还不超过三小时呢,纯属被拉去凑数的。
到头来,“大哥”们携款逃了,自己反倒成了吃牢饭的,还真是吃喝不愁。
这几天,连公安局长都上了电视,为这个严重的治安事件做了检讨。
父亲跑遍了全市的医院找专家会诊,不眠不休。
而阿玫,天天在病床边以泪洗面……
洛承宽听到这里明白了,必定是阿玫趁乱带走了鸡冠男他们。
而且,她也没忘了在他被医生“搜身”之前拿走他的军刀,她干得好。
“洛承宽……”兮尔突发奇想,毛茸茸的脑袋往他肩膀里蹭了蹭,“如果……受伤的人是我,如果我挨了那么一刀,没挺过去,死了……你会不会觉得,最后的日子里没有跟我在一起,损失还挺大?”
洛承宽近距离地望着她,他的叹息几乎可以吹动她泪湿的睫毛。
“大小姐,你不该挡在我前面的,我不值得你这样。”
“你还是这个德性。”兮尔撇了下嘴,却不是责备,“我说值得就是值得!”
“对了,”洛承宽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你那天吃了火龙果,过敏了没?”
她不由失笑,这人都差点见了阎王了,还纠结这个?
“你还记得啊?”
“是啊,当时那么多人杀进酒吧,大家都慌得跟什么似的,我还在想,你吃火龙果就会吐。这怎么办?”他有点想笑,加上话说多了,就有些喘,“说不定吐在歹徒身上,他们都顾不上作案了……”
兮尔很容易被逗乐,“我没过敏,后来想想,可能是你把火龙果里的黑籽都挑了,我以前还不知道呢,原来我只对那些小黑点过敏啊……”
洛承宽大言不惭,“这么说,我算是救了你两命了?”
“你还救了轾轩啊!漏算了他,他可要生气了。”
……
楼下,医药室。
一个小护士在给傅轾轩受伤的胳膊换药,偷瞥他棱角精致的侧脸。
盐白色的粉末洒在殷红的刀口上,他却没吭一声,一直在跟身旁的父亲说话。
这时孙姨进来报喜,说洛承宽醒了。
父亲面露笑容,“太好了,我马上过去看他。”
傅轾轩沉默了,他本来是打算换完药去洛承宽病房坐坐的。这些天他也在那儿呆了挺长时间的,有时帮着守夜,看点滴,想着自己的别扭感触。
他至今都不明白,洛承宽为什么舍命救他?
但这一切已成既定事实。床上那个昏迷濒危的人,本应该是他。
现在听说洛承宽醒了,他又改了主意,“爸,那我先回去了。”
“好吧,我送你下去。”父亲也没有勉强。
他们一同进了电梯,父亲按了楼层,顺手给他理了理肩头的纱布。这趟电梯人少,下到一半就只剩他们了。
傅轾轩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才找到了一个开场白。
“爸,我这么说可能很没良心,但我不想藏着掖着……”
“有话直说。”
“我总觉得洛承宽……”他鼓起勇气,“对,我知道他救了我,但这不能合理化他的所有行为!我这么说是挺混蛋的,可……”
“你指的是他打架的事?”父亲一语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