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傅轾轩多疑,洛承宽一人对抗十多个持刀者,绝不是靠一股蛮勇支撑的。
其实当时洛承宽已经极力表现得自然,可是周旋于虎狼之中,又要扮作功底浅薄,二者如何能够兼得?
傅轾轩看在眼中,恰恰加深了往日就有的判断。
“爸,他为什么那么会打架?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酒吧闹了事,他那手真本事没人会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傅轾轩一撸头发,“算了,你肯定又要说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父亲斜靠在电梯壁上,沉默片刻,手里绕着车钥匙,“轾轩,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从未以为洛承宽是一张白纸。”
“那你还?”
“你也大了,有些事爸爸以前没有跟你说过。对于阿宽,我和你妈妈都查过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可是查不到一点痕迹,洛承宽有的只是一个孤儿最辛酸的身世,他的养母和妹妹你也见过,她们的底子都很干净,平时来往的人也很普通,这说明了什么呢?要么是这家人真的没有问题,要么是藏得太深了……”傅霆海顿了一下,“你妈妈劝过我无数次,让我放弃洛承宽,不要养虎为患,可我做不到,我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至少目前还不能,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有些债我没有还清……是,我不该让你跟我一起承担这些,你大学毕业后,我会送你出国去读书,还有你姐姐……这边的一切就交给我。”
傅轾轩一听这里头的水这么深,更不干了,“爸,你就这样对他听之任之?我反正是不想出国,至于我姐……你得快点把她送出去,免得她……”
“轾轩,你听我把话说完,你从小到大,我和你妈妈都不想让你接触太多阴暗面,你一定很难理解洛承宽这些年遭受过什么,他已经很不幸,我把他找回来了,只要他没有触及我的雷区,我就一定会包容他,退一步说,即使他有什么…不好的念头,或者,他在记恨傅家间接导致了他父亲的死——说间接都是委婉了——我也想尽我所能去改变他,对我来说,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可以随意驱逐的动物,他配过得好,我必须拉他一把,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哼,爸你真伟大。”傅轾轩无法苟同,“你要当心,这年头好人没好报……”
“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冤冤相报没有任何意义,等他好些了,我会去敲打他一下,让他说说他这一身功夫是怎么回事……恐怕他上高中被打的那次,也跟这事脱不了干系。”傅霆海平静的推理。
“你不是说那件事是我做的?”
“冷静下来之后就知道不是你,可我不能因此把话对洛承宽说破了,你是我的儿子,我们再怎么吵,那是我们的事,可洛承宽和傅家的关系经不起这种裂痕,你能听懂爸爸的意思吗,在他和傅家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捅破那层纸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如果洛承宽背后真有一双手,那我们把他赶出傅家,一脚踢开,不留一点余地,只会把对方逼狠了,做出更难预料的事!还不如收下他,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安抚着,当作缓兵之计,将来慢慢打动他,也许有一天,他会对我们坦诚相待。”
“会吗?”傅轾轩将信将疑。
“我看得出来他心肠不坏,这回救了你,也救了你姐姐,命都险些送了,这总假不了吧?他在重症监护室的那个样子你也看见了,苦肉计能做到这种程度,难道会没有几分真心?轾轩,我不求你心里能对他转过弯来,但至少以后,正常点跟他相处,别让他多心,也不要让爸爸更为难了,好吗?”
傅轾轩似懂非懂,但父亲如此郑重其事的一番嘱告,他无法拒绝。
“成。”他应了一声。
父亲叹口气,拍拍他没受伤的半边身子,“天天就知道在外头不着家,疯成这个样子,想吓死我还是气死我?下次不许再惹事,行了,走吧。”
他做了个赶紧滚蛋的手势。
傅轾轩步出电梯,这些天萦绕的猜想和不寒而栗的情绪也随之消解了大半。
既然这些事父亲心里也有数,自己就无需太杞人忧天了吧?
穿过医院大厅,阳光照得四下通透。
长椅上尽是候诊的人们,一名孕妇挺着大肚子,丈夫在旁边给她递水壶,弯下腰倾听她的胎动。
傅轾轩想起了虞荟,她也怀着孩子。
抢劫案后,他和虞荟有过一次交谈。
“这孩子是我跟外面的男人怀的,一个不会给我任何交代的男人……轾轩,我很抱歉。”
躺在病床上的虞荟小腿高高吊起。她被吊灯砸中了,膝盖以下骨裂,也动了胎气。
多亏一向身体素质好,孩子才保住了。
她笑着对傅轾轩说,这个孩子她本来是要做掉的,即使在事故中流了,也没什么可惜。
谁知孩子命硬,劫后余生,她忽然就舍不得了,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对不起,轾轩,我不是一个好女朋友。但我知道你一点都不在意……也许,对你来说,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吧。”
傅轾轩摇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天没能保护好你。”
“你说的是你选择了海汐吗?你不用道歉,我知道那不是你故意的……那只是你的本心。”
虞荟办了休学,成了一位待产妈妈,她身边没有家人,没有丈夫,那种苦是可想而知的。
傅轾轩让她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就尽管提,他一定不遗余力。
走出医院大门,日光明媚,大片大片铺展在前路。
傅轾轩忽然看见马路对面站着海汐。
海汐穿着她仅有的一条裙子,淡紫色的,像吹过薰衣花田的风。
她来回踱着步子,也看到了对面的他。
他们同时露出笑容。
傅轾轩受伤后一直没有回学校,在医院都是父母陪同,母亲守着他上药、打伤风针,大呼小叫着“阿弥陀佛”。
海汐不方便与她碰上,便没露面,只单独去看了洛承宽。
今天才在电话里听说他妈妈有事没来,就急忙来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
傅轾轩一下子极度舒适,迎着阳光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的裙装,声音是他从未有过的柔软,“你真好看。”
海汐去看地上的方砖,暗骂他把哄人的鬼话说得像真的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好些了吗?包得这么厚……还疼不疼?”
他等的就是这句,苦着脸把胳膊放到她嘴边,“你吹吹就不疼。”
“你又来这套。”海汐屏住呼吸,拒不肯吹一口气。
“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我都死里逃生了,你连给我吹口气都不愿意?我就差这一口气就满血复活了,你吹一下,就一下……我没让你人工呼吸已经很给面子了……”
海汐破功,噗地一声,笑出一口仙气,吹得他纱布浮动。
天空很蓝,很高远,车马繁忙,到处都有人情味。傅轾轩觉得活着多好,还能看到她穿裙子来见他,她一般可不这么打扮啊。
他用鞋头蹭了蹭她的脚尖,小声说,“海汐,那天晚上,我真怕你有事,也怕我自己有事,其实我挺不想死的……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没法看着你,没法挨你的耳光,那多没意思啊……”
“闭嘴,什么死不死的,别老挂在嘴上行不行?”她气结。
“有什么好忌讳的?”傅轾轩大手一挥,“人都是会死的,不管我帅不帅,你漂不漂亮;不管家里有钱,或者穷得响叮当;不管你聪明又独立,还是我巨婴又傻叉,反正大家最后死路一条,谁又配不上谁?既然如此,就该趁活着的时候,跟喜欢的人好好过,天有不测风云,说不定我明天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踩翻井盖,掉进去没命了,那样你就不会后悔吗?后悔没正儿八经珍惜我!”
“有你这样咒自己的吗?”海汐恨不得让他立刻指天为誓“呸呸呸”。她当然也记得酒吧那个巨大的球灯落下时,他做出的选择,“好吧,我知道你在意我……可是以后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生死关头?有的只是一天天的消耗,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矛盾,会互相看不惯,不如一开始就……”
“话别说太早,就说你明明逃过一劫,还要跑回酒吧,敢说不是为了我?你这么舍不得我,干嘛骗你自己?”傅轾轩说着说着又底气不足,“你总不会是,为了洛承宽回来的……”
海汐翻了一个“懒得理你”的白眼,“我……我是为了酒吧的同事们不可以吗?”
“我不管!反正洛承宽已经被我姐姐给霸了,你就算对他有什么也是白搭!”
傅轾轩气呼呼地往前跑了一段,海汐发现他站到了一个井盖上面,蹦跶了起来。
他个子那么高,体重可不容小觑,那个井盖本身就不是很牢固的样子,哐啷哐啷地发出质量低劣的响动。
他玩兴正酣,仿佛脚底下是个蹦床,“白海汐,你考虑清楚了啊,下一秒我说不定就掉下去一命呜呼了,你把肠子悔青也没用了,现在我还是个大活人,你到底要不要我?”
“你干什么呀!”海汐受够了他的胡搅蛮缠,跑去拉他的手,把他拖离了那枚“地雷”。
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拽。
他猛把她扯进怀里,阳光泛滥成灾。
太亮了,实在太亮了,晃得人眼前发白,他的双臂暖暖地环住她。她早已不熟悉被人抱着的感觉,习惯性地不服从,刚挣了几下,他却“嗷”地一声。
“我手痛,伤口要裂了……你快别折腾了……”
她顿时僵住了,半晌,抬头看他,刚才还皮娇肉嫩喊痛的“豌豆王子”,此刻却一脸笑意,手里抱着他最想要的抱枕,好像赢了全世界。
海汐的一颗心唰的一下,忽然就化成了一汪湖水。
她终于温顺了点,下意识地把耳朵贴在他心跳的位置。
听见他是那么年轻而蓬勃的生命。
她不也是么?
为什么不能疯一次?
“海汐,我这条命,你能收下么?”他问。
“那……就试试吧。”海汐透过他怀抱的缝隙看下去,她的裙角飘起,衬着他的圆头皮鞋,好像少女漫画啊。
“你不怕试错?”傅轾轩想起她上次的话。
“你没听过一首歌叫美错?”
他眼睛忽然就有些潮涩,将她抱得更紧。
“想得美,我才不会让你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