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婵见他久不回答,失却耐性:“我就当你应下了。”她离开前随手一抛,残破的蒲扇落在宋纹怀里,权做他们立约的凭据。
“啪”地一声,堂倌捂着脖子从后门走进来,骂骂咧咧收拾起满地狼藉。宋纹靠在桌边歇息了片刻,掌柜也回来了。宋纹为自己造成的混乱致歉,提出要给驿站置办新的条凳,掌柜自是应下,但横在宋纹面前不肯走开,堂倌在近旁边擦着血迹,边看热闹。
“郎君,得给苦主个交代啊。”掌柜微弯着腰,头向前探,盯着宋纹的双眼目光炯炯。
宋纹心下了然,杀刀|客的人官|府是动不得的:“你认识他?”“嗨呀,附近走动的我都认得。死了的这个在城里有相好的,回过神儿来可不得找我们讨|说|法。”
宋纹有些犯难:“要如何交代?”掌柜宽慰到:“草席子卷吧卷吧,挖个够深的坑就答对了。只是……”
“只是他冤死于此,少不得要做些法事。”说到底,仍旧是掌柜想借机捞一笔,至于给死人到底要挖几丈深的坑并不比多几吊铜钱重要。
掌柜发现宋纹乖觉,竟顺着说了下去:“郎君聪颖!我这小小地盘,冤死鬼不知凡几。天长日久,怕是再没活人敢来住,如今又多这一桩,哎呀呀……”
宋纹打断他:“你说你认得他,还知道他城里有个相好。”掌柜点头。“那劳烦小兄弟跑一趟,把苦主请来,我们当面谈妥,岂不是更有诚意?左右我近来无事,便将丧礼帮办了罢。”说话间,他的碎银已经递到堂倌手里。
“他新来,不识得的!”掌柜伸手就要去拍小堂倌,被他灵巧躲开:“如何不识得?我就在这跟前儿长大,有你识得我不识得的道理?”拿了这钱,再不过多久他便可以离开,备齐一份束脩,拜师学艺去了。
掌柜不服气:“郎君不怕他拿了钱就跑?”“用人不疑。”堂倌见宋纹如此看重自己,不由挺起了胸脯:“郎君放心,人明天就请来!”
刀|客尸身已在后院安放妥当,掌柜仍是忿忿不平:“不愿花银子做法事,郎君可睡不了安稳觉。”“掌柜何出此言?”宋纹打了个哈欠:“方才掌柜还说这小小地盘塞满了厉鬼冤|魂,有众老鬼坐镇,还怕治不了一个新鬼?”掌柜再无话可说。
是夜,宋纹从曲衡波的房间取到了她落下的剑,在榻上翻来覆去,不得好眠。月下扛刀追武寄的曲衡波反是躺在块大石上酣眠了一场,醒来时,正乌云盖月,天风悲啸。
她静听着树木摇荡的声音,七月十四夜里,在坟墓中的梦境,再度清晰起来。
义母很早就离世了,十数年,照顾曲定心早就成了她的执念。哪怕前段时间她远赴西北边陲,也坚持跟曲定心互通书信。
小妹不耐烦,觉得年华正当时的姐姐活得像个老太婆,整天就知道询问自己天凉了有否穿棉裤,天热了晚上睡觉是不是又贪凉。两个人常聊些琐碎和无谓的事情,极偶然的情况下曲衡波会问问曲定心近来练功如何,警醒她不得偷懒。
曲定心做出的反抗就是洋洋洒洒写下几页信,然后对姐姐的关心熟视无睹。其实提不提本就无所谓,她想知道的也只有曲定心的康健与安稳。因而无论曲定心闯下了何等大祸,不惜一切代价她都要查个明白清楚。
至于那把落在逆旅的剑,并没有让她立刻返回去取的价值,当务之急,该重新衡量一下宋纹口中的“请求”到底是什么意思。读书人不会撒谎,却可以万事只说七分,她拙于心计,需要时间才能理清这些弯弯绕。
再次出发前,曲衡波目测过月升的高度,丢掉了偃月刀。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会把那个女子逼到武卫巡逻的必经之路,并且在武卫出现之前丢掉情急夺来的这个大家伙,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倘若掐算得足够准确,她会因女子身上的气味晕倒。
晕倒?她摸着自己的脑后,果不其然发现了一处肿块,就是自己倒下时磕到的,那女子后来定然是遇到了更危急的情势,不得已放弃了下手的大好机会。
“或许是出好戏。”曲衡波转身走进小路蜿蜒的树林,目之所能及处夜色愈浓,徐徐间,她消失在了其中。
发鸠山,鸣蜩谷*。
每年余音书院开山门招待外客两次,下半年这回就恰巧与“望花坡”撞在了一起。时值石竹花开,忙完中元祭祀的人们三五成群,到山间休憩赏景。
鸣蜩谷有处前朝点将台,废弃之后由谷中侠士改建,造了凉亭与多处石凳,如今仍余下一块风化的石碑在斜坡前,驮碑赑屃的头顶被摸得格外莹润。
七月十五后,在此赏花最相宜,周遭的百姓只消十枚钱就能打发三个时辰,还有白捡的茶水干粮,久而久之,被打趣为“望花坡”。
书院内外来往人群不绝,只有少数人能穿过书院小径,去往谷内更深处的几个院落。
碎石路夹在长墙当中,两面墙上各有一个月洞门,左门小匾书“凝烟”,右门书“绘雨”。“凝烟”之内柘木树冠遮住半月,翠荫幽蔽,山气空明。
“郎君不必送了。”
朗声说话的妇人两颊丰|满,面上妆点海棠胭脂,身着入时的小袖襦与长窄裙,紫缃相配,在满园一色的绿沉中显得鲜亮跳脱。她镶珠嵌玉的绣鞋在绸裙下时隐时现,径直走到门前带着帷帽的人身边,心下想:“哪家贵女?”
赵婆子在潞州地方做掌判十数年,战乱的时候也没停了奔波,方圆几百里的零丁男女,鳏夫寡妇她了若指掌,这个实在面生:“娘子是凤章公子的客人吧。”偏头赏竹那人转向她,欠身道:“失敬。”
婆子原是相中了她的,小娘子模样清俊,挺拔健美,当得起一句佳人的称赞,只可惜……
“无妨,老身告辞。”
出了小院,赵婆子就掏出手帕按在鬓角,方才渗出的冷汗让她的脂粉都花了。
那女子嘴是笑着的,双眼却冷若秋潭,细看脸上、颈上疤痕纵横深浅,扑了粉才勉强遮住,恐不是位佳人,是个亡命徒。路过的弟子见她神色慌张,正要上前询问,赵婆子却躲瘟|神似的窜出几丈远,头都不肯回。
曲衡波跟着书童来到廊前。廊下一人,一案,一册书,案上的小只香炉正腾出烟雾。
“你有玉成兄的消息。”廊下人将书翻过一页,不抬眼向前看,他随即将书合住,小童上前把书放入书衣。
“跟我来。”他起身穿上屐子,走向对院。“绘雨”院内,几丛细竹围在篱笆里,杂草从细石板的缝里顶了出来,满地遍是落叶。
再观房屋,户牖洞|开,轻纱门帘卷挂在柱子上。
“凤章”走到西窗前,蹲下|身去,曲衡波也忙蹲下,看到了一盆摔碎的兰花。他拨开墨兰纤长的叶子,翻过几片花瓣,上面有凝固的血迹。曲衡波又跟着他站起身来,室内的地上有本摊开的书册浸满了血,起风时静静翻过几页,如主人仍在挑灯夜读。
“藻仪师兄。”
是熟悉的声音。女子一手执竹尺,一手提筑,面无表情地向他们走来。
章夏应到:“师妹。”
曲衡波的目光几乎不能离开来人裙角上绣着的蝴蝶,仿佛只要自己的眼神挪开瞬刹,它们便要随着风翩飞而去。
她施施走来,行礼道:“娘子万福。”曲衡波险些回以抱拳礼,万幸被击筑女子打断。她古井无波的脸上勉强浮起笑意,看向章夏:“师兄有客来访,怎么不请进去说话。”
“娘子是知情人,我来此同她厘清线索。”他手拍额头:“是我擅作主张了。娘子是女客,自然由师妹招待更妥帖。”章夏说罢后撤半步,示意击筑女子上前。“师兄让贤,妹却之不恭。屋外闷热,娘子来我住处吧。”
自始至终,曲衡波都一言未发,她觉察到了两人间搭起了剑拔弩张的架势,不容她多嘴:“烦请带路。”
击筑女子的居所还在山谷更深处,行至第七个转弯的小坡时,曲衡波频频砸舌,步履踏乱,露出焦躁的神色,强忍着没有发作。击筑女子倒是颇给面子,刻意放慢脚步,向曲衡波自报家门,两人交换了姓名。
在穿过一片新植的槐树林后,终于抵达了她居住的小院,院内除了一口大缸和灶台外并未植花种草,卷尾巴的黄毛老犬在茅草屋前打盹,听到有人来了也不动弹。
“陋室寒酸,好在幽静清凉。”鹿沛疏推开小门,室内宽敞明亮,床榻、案几与衣箱摆设在东头,西头放一张竹席,几枚骰子丢在上面,旁边的托盘里有茶壶、酒壶。
鹿沛疏把手里东西安放妥当,将曲衡波引到席上:“如此仪态非是你本色,再同他多待,定会泄完老底。”
曲衡波长舒一口气,解下帷帽,脱掉挤脚的绣鞋,伸展两腿,双臂撑起上身:“再装一刻也不能了,我僵得像个死人,做了这许多姿态,才敲开你们书院的大门。”
鹿沛疏也学着她的样子,伸展了双|腿,可两条胳膊怎么也放不对地方,只得作罢,重新跪坐规矩。
“你膝盖受伤了。”曲衡波注意到她的膝盖被密密匝匝包扎起来,一团血晕露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