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蒙面下眉头紧锁,咬着牙将衣袖快速放下,刚要转身离开,却听那纱衣人忽地开口了:“等一下……” 他姿态优雅地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声音中多了几分疑惑:“你是怎么回事?为何……” 话还未说完,江懿身后忽地窜出去一道黑影。 裴向云在那纱衣人说话时便察觉到不对,身子如紧绷的弓一般弹射出去,伸手便抓向那纱衣人的脸。 纱衣人没料到会突遭此番攻击,下意识地抬手格挡,这才堪堪免于被裴向云掐死的命运。 慌乱之间,他的手指似乎勾住了裴向云遮着脸的蒙面,连带着那块黑布一同飘然落地。 荧荧火光照亮了裴向云的脸,那纱衣人抬眸看向他,忽地笑了。 “原来是你啊……”他的声音很轻,像不怀好意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好久不见。” 裴向云眉头紧蹙,身形一闪便又要去掐那阴阳怪气之人的脖子,耳畔却骤然炸响一道刺耳的笛声。 作者有话说: 我想放假呜呜呜第114章 全想起来了。 笛音响起的那一霎,面容模糊的人像与景物交汇在一起,氤氲成光怪陆离的薄雾。而待薄雾散去,他又回到了那处曾在梦中出现过的大殿中。 他抬头向身侧望去,地上一如先前那般躺满了死去的孩童,而自己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这个想法让裴向云心头发寒。纵然四肢无力,可他依旧挣扎着起身,连滚带爬地向那扇大门奔去。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亦或是自己如今活着,下一刻便会死去。 就在那双稚嫩的手将要碰到门把手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道年轻的男声。 “祭司,那件事办得如何了?”年轻男声问道,“还有我亲爱的父君……他身体是不是已经要不行了?” “回殿下。” 一个沙哑的女声开口道:“一切已准备妥当,一会儿您便能验收成果了。待老君主驾崩,您便是乌斯的新王。” “我等这一日太久了。” 那年轻男声波动起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那老家伙一心怀柔,可又有什么用?眼睁睁看着汉人骑在我们头上吗?这若是让祖宗们知晓,他的脸要放在何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裴向云心中骤然一紧,连忙就地趴下,装作与其他孩童无异的样子。 沉重的木门被人慢慢推开,那两人先将周围的孩童们检查了一番,最后一双质地精良的皮靴停在了他面前。 裴向云眯着眼,企图装作自己也如其他人一样昏过去了,却被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伪装。 那年轻男人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裴向云呼吸不畅,脸涨得通红,在他手中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可那人的手劲却大得很,慢慢缩紧。似乎想径直将他掐死。 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猛地一低头,狠狠咬在了男人虎口上。 那男人吃痛,狠狠将他摔在地上。他如获新生般捂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溢出,模糊了视线。 “殿下……”一边的女声像是有不快,“这是我们生祭八十一童子后唯一活下来的,你……” 那年轻男人慢条斯理道:“可我看见他那张脸便厌烦。” “汉羊与我那不守妇道的母亲生出来的贱种,也配活着?” 女人沉默半晌后低声道:“可我们已经将公主与那汉羊处理掉了,他如今孤苦伶仃没有亲人相伴,便会在这入灵蛊的作用下慢慢扭曲性格,日渐暴躁易怒,成为独属于殿下的人形兵器。” 不知如何爱人,不懂为何宽容,再无一刻安宁。 他余生只会与暴戾和杀戮相伴,直至双手沾满鲜血,在无尽屠戮中死去。 那男子轻笑一声:“你那蛊可真的有这样灵?” “请殿下放心。” 女声中多了几分自得的意味:“中了蛊的人,哪怕平日有自己的意识,最后也会忠于我手中的骨笛。无论意志多么坚强的人,只要身中有蛊,都会在骨笛的笛声中泯灭人性,成为我们的行尸走肉,不再听旁人的调遣。” “行尸走肉么?” 那年轻男子扳起裴向云的下巴,细细打量着自己这同母异父的兄弟:“那可真是不错。” …… 公主是他的母亲。 所谓「汉羊」,则是乌斯人对汉人俘虏的蔑称。 原来自己上辈子看见的那封信函果真是用来挑拨离间的,而他竟冲动而不计后果地将这仇恨悉数倾泻给了江懿。 那分明是最爱自己的人。 裴向云双目猩红,颅骨像是被什么东西细密地啃噬着,痛得几乎要裂开。 那纱衣人冷笑:“入灵蛊的傀儡,竟还妄图与自己的主人作对?” 江懿方才手上的伤口仍隐隐作痛。他面色冷峻地看着裴向云,没来得及放回去的短刃悄然滑入掌中。 若裴向云不可控了,他不介意先将这疯子结果掉。 他见识过裴向云疯癫的样子,自然也知道这人若是落在了乌斯手中,对大燕将会是何种灾难。 裴向云抬起那双可怖的眸子,定定地看向纱衣人,动作已然变得僵硬呆板,与一边那些被蛊虫控制的人无异。 “本来没想这么早动用你这颗棋子,但看起来似乎心急的并非是我们。” 纱衣人的目光向江懿投来,似乎带着七八分忿恨:“那便先将那碍眼的汉人杀了!” 裴向云痛苦地阖上眼,双唇颤抖着轻声道:“我不……” “轮得到你来反抗?” 纱衣人将骨笛横在唇边,洞窟中蓦地响起一道刺耳的笛声。 那些被操控的村民们似乎受不住这笛声,原本闹哄哄地挤作一团。 如今口中却发出哀嚎声,捂着双耳痛苦不堪地委顿于地上,四肢抽搐,口中溢出了白沫。 裴向云胸腔中发出一道哀鸣,腿上发力,蓦地掠至江懿身前,一双手便向他的脖颈伸来。 江懿的目光撞上那双赤红的眼,抬手将短匕刺向他的手掌,可刀刃却被那人直接攥住了。 裴向云似乎失去了痛觉,空手接了锋利的短匕眼睛也不眨一下,另一只手生生掐住了江懿的脖颈。 江懿呛咳一声:“裴向云,你……” 他伸手去掰狼崽子的手,却发现对方手劲大得很,如铁钳般紧紧箍在他的脖颈上,似乎不将他掐死便不罢休。 “裴向云……”他的声音嘶哑,“你要害死我第二次吗?” 江懿呼吸愈渐不畅,眼尾发红,泪水不受控制地蓄满了眼眶,顺着脸颊落在了裴向云手背上。 裴向云原本满是杀意的眸子顿了下,箍着他脖颈的手居然松了几分。 江懿原本已头晕目眩,可眼前一晃,自己那逆徒居然慢慢松开了桎梏。 纱衣人站在台阶上,看着裴向云似有迟疑,正欲用骨笛再尝试操控他,却凌空飞来一把短匕,直接将骨笛的后半段削掉了。 她猛地抬头,正巧撞上江懿的目光。 那入灵蛊本该万无一失,被自己用骨笛控制后全听她调遣,哪怕是心志坚定之人也不会幸免,可为何那汉人分明什么也没做,居然能让这傀儡停了手? 纱衣人失了操控裴向云的利器,顿时有些心慌,尖声道:“你是我造出来的,你的主人是我,为何去听汉人的话?” 不是的…… 裴向云的灵台好像恢复了几分清明,像是在一片血色中猛地撕裂出来一片来之不易的洁白。 眼前是颠倒成碎片的回忆,一会儿是流血漂橹伏尸百万,一会儿又是陇西难得的艳阳天—— 他坐在桌前临字,抬眸看见那人似乎困倦了,靠着椅背陷入了睡梦之中,好看的眉眼舒展。 那或许是自己记忆中难得的温馨,而这片尚无暇的温馨正被一片血色步步侵占,即将被吞噬殆尽。 他不想这样。 不愿变成只会杀人的屠夫,不愿不懂如何爱人,不愿…… 不愿再看见江懿死在自己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裴向云蓦然痛苦地嘶吼一声,忍着颅骨与胸腔中排山倒海般的痛楚,猛地向那纱衣人奔去。 “我不要……” 他的唇被咬出了血,额上青筋暴跳,嘴中喃喃念叨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话,化掌为爪,倏地抓向纱衣人的心口。 纱衣人猝不及防,挥袖挡在自己身前,空气中便暴出一捧灿金色的薄雾。 江懿刚给那几个被捆住手脚的商旅解绑,抬眼便看见那捧金灿的雾劈头盖脸将裴向云罩了进去。他凝眸细看,只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并非一捧烟雾,居然是无数小虫汇在了一起。 可裴向云却宛如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顶着那金色小虫义无反顾地扑向纱衣人。 一个商旅颤着声音道:“他,他是何人?是恶鬼吗?” 江懿没说话,手心却发凉。 若是裴向云不敌,那他们这些人的性命怕是都要不保。 纱衣人再也没了刚开始的自满,慌乱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这怎么可能?分明我——” 她的话在「噗嗤」一声轻响中戛然而止,有些迷茫地低头,看着穿过自己胸腔的手。 “我不是……” 裴向云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好像仅有那么一个念头强撑着让他坚持到现在也没倒下。 不要做傀儡,不要做人形兵器。 他想做裴向云。 想要至亲好友,想要和爱人并肩走在街上,想要属于自己的思想与人生,就如同大年三十的夜晚,他也曾因心动将吻印在那人柔软的唇角。 仅仅只是想做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