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思索半晌,摇了摇头:“算了,走吧。” 他从座椅上起身,还没走几步,便听裴向云在身后道:“所以师父是想自己去陇州借调兵力,眼下缺人带着他们守城吗?” 江懿愕然回头,没料到狼崽子惯常不好用的脑子这会儿为何忽然开了窍,却蓦地撞上了那人称得上「灿烂」的笑。 这或许是两世以来他见裴向云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师父为何要担心?”他的声音轻而柔和,“若说缺一个领兵打仗,守城抗敌的人,我难道不是那个最佳人选吗?” 作者有话说: :出自《三国演义》,意思是诸位大人每天从早上哭到晚上,又从晚上哭到早上,能哭死董卓吗,表达了实干派对只动嘴不干活的人的讽刺第118章 裴向云说完,像是生怕他不同意一样补充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是眼下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江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回去再说。” 寿陈给他们安排的厢房在州府之中,如此紧迫的情况下竟还能将屋中香薰与婢女准备齐全,倒也真是难为了他这拍马屁的功夫。 江懿看着那一排五个面容姣好的婢女,险些被气笑了。 他摆摆手让她们出去,冷着脸将房门关了,这才将外袍解下坐在桌案前研墨提笔写字。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师父……” 江懿却没理他,仔细将信函写完,唤来了外头候着的小厮,要他将其带往驿站,快些送回燕都。 待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眸看向裴向云:“你方才说什么?” 裴向云轻声道:“学生说,学生最擅长领兵打仗。若师父找不到人做那个领头的,不妨考虑下我。” 房间中的香薰味道太浓,熏得人有些头疼。 江懿轻轻按着额角:“你也知道我不信任你。” “可我能向你保证……”裴向云的语气急促,“我不会有二心,是真的想帮你。” “帮我?” 江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不是儿戏。” “你猜他们为何一个两个跑得比谁都快?这若是什么好差事,他们肯定争着抢着做。眼下这场仗一点也不好打,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跟上辈子不一样的。” 裴向云轻声道:“没试试怎么知道?我……” 只想为你分忧。 只要能帮到你,多难我都愿意的。 “为什么?”江懿问他,“别和我说家国大义,我不信你懂这些。” “我确实不懂。” 暖黄烛光下,他忽然有种裴向云眉眼温柔的错觉。 “但是我想帮你……”他的声音很轻,“我或许现在依旧没法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但我只是想让你不再忧心,仅此而已。” 江懿支着脸颊看了他半晌:“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倒也不必……” “我不是在用这件事要挟你的原谅。” 裴向云垂眸:“我天资愚钝,本身留在你身边就没什么用处。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为师父分忧,我怎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但你若有危险,我不会去救你……”江懿低声道,“你应该也明白,在百姓与你之间,我必然不会选择你。” 裴向云心中难以避免地酸涩了半晌,继而面上却露出了一个笑。 “我知道的,师父……”他说,“没关系,我自愿做这一切,生死无怨。” —— 第二日辰时,城中迎来了撤退的陇西军。 陇西军的情况比江懿所想的好了很多,至少并非人人都身负重伤。带伤的只是少数,大部分士兵仍保有了基本的战斗力。 许久未见的张老将军眉骨间多了一道疤,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戾气,在看见江懿时稍有缓和,还未下马便道:“守城的人找到了吗?” 江懿瞥了眼裴向云:“我这学生自告奋勇要守城,我拦不住,于是便不再拦了。” 张戎愣了一下,继而大笑着拍了拍裴向云的背:“好小子,我那年果然没看错你!” 其实是看错了的。 他这么多年都走在所谓「坦途」的边缘,但凡有一次不留意,便会彻底跌入和与上辈子无异的深渊。 “若非关校尉带了一万人去支援宁北,陇西定会将他们拦在渝州城外。” 张戎依旧对撤兵一事耿耿于怀,口中先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狗日的洋人,好不容易叫他们嚣张一次。” 江懿双眸微眯:“关校尉带兵去宁北?宁北怎么了?” “说是有成规模的马匪出没,人数很多……”张戎道,“接了信函便急匆匆走了。” 江懿追问他:“信函你看了吗……” “看了啊……” 张戎轻叹一声:“老梅的小女儿前些日子在燕都出了事,他消沉了好几天,连家也不能回去,实在是……” “那信函是他亲笔写的吗?” 张戎有些疑惑地看了江懿一眼:“为何这样讲?虽然我是个粗人,但不至于连字迹都认不出来吧?” 真说不准…… 江懿想起裴向云所说的上辈子那封恰巧落在自己帐中的「亲笔信」,却没再继续计较。 两人连同渝州的州牧谈了一下午,将渝州城外可以部署兵力的地方在地图上仔细标注了出来,待结束时已是金乌西坠。 江懿心里装着事,前一天晚上本来就没休息好,如今神经紧绷着,额角隐隐作痛。 张戎虽然年纪大了,但到底是个武将,比他体力好太多,甚至还有闲心思喊膳房的小厮给他拿二两白酒来。 晚上的吃食是州府中膳房做的,兴许是前一日被江懿骂怕了,竟没因为有贵客到来而铺张浪费,只摆了一桌家常菜。 张戎将酒封打开:“三年前这个时候我回襄州,小住了些许日子,桃花开得正好呢,也不知这次打完了还赶不赶得上。” 裴向云拿起筷子的手动了下,轻声道:“将军也是襄州人么?” “是啊……”张戎笑了笑,“当年我和他爹一同去的燕都,他爹去赶考,我去参军,一晃数十年过去了。” 裴向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然后呢?” “你这小子挺怪。” 张戎有些惊讶:“往日我给素儿讲这些,素儿都是要捂着耳朵跑的,你倒是乐意听。” 裴向云唇角微翘,口中只说仰慕老将军年轻时的风姿,可实际上心中想的什么他自己清楚得很。 或许是上辈子造孽太深,他年年去襄州,却年年见不到桃花,如此反复四五次便也心如死灰,再也不奢求看一眼人间的四月芳菲。 可如今张戎提起从前时,他分明没去看过襄州的桃花,眼前却似乎浮现起一山的灼灼,心跳越来越快,如同亲眼见过一样。 难得有人愿意做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旧事的听众,张戎话匣子一开,喝酒喝到兴头上,和裴向云讲了许久。 直到醉意上涌,整个人趴俯于桌边,口中却仍不依不饶喃喃念着什么。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啊。” 裴向云轻咳一声:“将军醉了。” 江懿今晚也没怎么动筷子,只撑着脸颊听张戎回忆往昔,偶尔插一句嘴,心中是难得的平静。他唤来房外候着的小厮,要他们将老将军带回房中安置好。 灯火摇曳,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其实他是难过的。” 江懿轻声道:“他心气儿高,戍守陇西这么多年没打过这样憋屈的仗,而且这次确实算得上有些死伤惨重……他是很难受的。” 裴向云的指尖摩挲着瓷杯,半晌后轻声道:“师父,我对不起将军。” 江懿指节抵着眼尾,语调微微上扬:“嗯?” “上辈子我是不是……”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越来越轻:“我是不是害了他?” 这辈子他本来以为自己也会如上辈子一样游离于人群之外,却不曾想一路走来身边除了老师外,竟也渐渐融入了这万丈红尘之中,开始在乎旁人的感受。 如果没有这些经历,他或许也会觉得死一两个汉人将军与自己无关。 可只要一想到张戎若是死了,张素会有多难过,他竟再也无法如上辈子那般冷漠地旁观。 裴向云有些迷茫地想,他是变了吗? 这样的变化好吗? 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所以格外慌张迷茫,似乎身后多了牵挂,对世间万物都有了情。 “你上辈子确实害了他……”江懿低声道,“你不记得了吗?陇西军营因为你的背叛全军覆没,张戎战死。将军夫人一介将门虎女,毅然殉情,只留下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张素,在战乱中与家仆走散,生死未卜。” 裴向云手中的瓷杯「咔哒」一声碰到了盘沿:“我当时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若你从来都与乌斯人站在一起,我绝对不会这样骂你。可你是被我捡回来被我养大的,最后却毫无愧疚地捅我一刀,除非你死,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江懿轻笑:“你对不起陆绎风,对不起张戎,怎么就不会觉得对不起我?” 裴向云倏地抬眸,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悲哀:“不是的,我没有这样觉得。” 他最对不起的便是老师。 “师父,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他身子不自觉地向那人靠近,“但是我知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所以等一切结束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江懿看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声道:“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他说完便起身要走,衣袖却被人拉住了:“师父……” 狼崽子定定地看着他,眸中说不好是什么情愫:“你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江懿轻轻将衣袖从他手中抽走:“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若是城没守住,你也不用活着了。”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