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鹤命人收了印信,看了一眼畏缩到文武官吏后面的蒋应昌,含笑朗声道:“你们请求归顺朝廷,一齐來降,又将蒋知县及保安县印信送回,足见已有悔罪输诚之意,本部堂自然以礼相待,洞开重门以示青天白日无纤芥可疑。今后我等一同为朝廷出力,戮力王事,便是修成了正果,到时封妻荫子,也不枉人生一场。”说罢,起身恭声道:“宣旨!”
刘金、刘鸿儒等人急忙跪伏在地,刘可观跨前一步,展旨读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剿逆抚顺,谕旨屡颁,神一魁伏罪乞降,渠恶既歼,胁从可悯,自当申明大计,曲赐生全。陕西屡报饥荒,小民失业,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此!今特发银十万两,酌受灾处次第赈给。晓喻愚民,胁从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钦此!”
宣旨已毕,杨鹤看着众人,缓声道:“你们既已受抚,便是再做良民,朝廷既往不咎,本部堂可授给免死牒,安置延绥、河曲。你们可听清了?”
刘金、刘鸿儒等人叩头称谢,齐声答道:“听清了。”zusu.org 茄子小说网
刘可观引领刘金、刘鸿儒二人抬起龙亭,又寻了两个威武的汉子在前面掌起两面杏黄大旗,随在杨制台等人的后面,将龙亭请入总督衙门。杨鹤将龙亭接入大堂,又率文武官吏、军民父老行了五拜三叩头的大礼,众人齐呼万岁,受降礼毕。杨鹤招刘金、刘鸿儒几个大头目退入二堂安抚,询问神一魁何时來宁州拜见,刘金叉手施礼道:“军门大老爷,等我们回去见了大头领,大头领知道老爷这般礼遇我们,自然急着來拜见的。”
“礼者国之本。人无礼不信,国无礼不立。当今皇上仁慈,体恤万民,怀柔远方。圣天子在位,自是我等的福祉,你们要好生仰体,长思报效。”杨鹤吃了口茶,又道:“你们本是良民,无奈从贼,罪责不全在你们身上,本部堂岂可不待你们如良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有心从善,世人便要容得他,而不可再随意污诟。前代有个大恶人周处,他听人劝说,立志自新,不是成了仁人君子的榜样?周处尚能如此,你们切不可自家轻贱了。”
刘鸿儒诧异道:“大老爷也知道周处?”
杨鹤见他相貌粗壮高猛,却一直神情木讷地站在干瘦的刘金旁边,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不料竟有此一问,似有几分内秀,虽嫌无礼,却不以为忤,和声道:“不止我一人知道,你们的父母官知州大人也是知道的。”
“知州老爷知道并不稀奇,倒是大老爷远自西安來,是如何知道的?”刘鸿儒似是极为惘然。
刘金忍不住插嘴道:“这有什么猜不破的,必是知州老爷说与大老爷的。”
杨鹤与周日强对望一眼,心下迷惑,听他俩夹七夹八地说个不住,皱眉道:“你们不必胡乱猜想了,周处其人其事我是从书上看來的。”
刘金不胜钦佩道:“大老爷看的书可真多。周处不过是刘鸿儒姥娘庄上的一个土财主,人称周呆子。他幼时父母双亡,家境极是贫寒,遭人白眼无数,谁知不上二十年的光景,竟发达了,还被人写进了书册,何等光彩!”他说得啧啧有声,不知是称赞杨鹤读书广博,抑或是羡慕周处发了财。
杨鹤哑然失笑,摇头道:“我说的周处不是你们这里的。”
周日强不顾他二人吃惊的模样,使眼色阻止他俩争辩,哂笑道:“制台大人说的周处家在东吴义兴,也就是今天的江苏宜兴县,不是本地人。你们这些种田的粗汉,不曾念过什么书,肚子里能有什么才学?真是辱沒了你的名字。”
刘鸿儒吃惯了讥讽,沒有半点火性,孩子似地红了脸,扭捏道:“小人肚子里尽是黄屎,哪里吃得上什么青菜、羊血?名字是花十个铜钱请设馆先生起的,想是爹娘不甘心教小人再种一辈子田的,谁知头一天小人就逃了学。”他低垂着头,暗觉对爹娘不起。
周日强哼道:“看你粗手笨脚的,一副赶车挑担下死力的模样,天生不是拿笔动墨的料儿!”
“老爷看得真准,小人扶犁扛耙倒觉得轻快,拿管小小的毛笔却似重有千斤,舞弄不动。”众人见他偌大的汉子竟似小学生遭先生考问一般,手足无措,模样极是滑稽,忍不住哄笑起來。周日强怕他絮絮叨叨话及稼穑的鄙事,忙岔开话題道:“莫扯远了。制台大人说的周处生在晋朝,几百年前的人物了,勇武有力。他自幼丧父,无人管教,称霸一方,当地百姓将他与南山白额虎、长桥大蛟并称义兴三害。后來周处幡然醒悟,弃恶从善,杀死老虎、大蛟,拜吴郡名儒陆机、陆云兄弟为师,被官府征召为官,一直做到广汉太守、御史中丞,成了流芳千古的名宦。自古英雄不问出身,只要不甘居下流,必会有所成就的。”
“俗语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杨鹤接口道:“你们既知悔悟,弃暗投明,便是替朝廷出力。读不读书,识不识字,一样可以报效皇恩,要紧处是不是真心情愿,有沒有磐石不移的志向。向善之心多了,向恶之心自然减少。”
刘鸿儒一拍胸脯道:“大老爷,我们都是粗汉子,说话也是算数的,吐个唾沫便成钉,拉出的屎不能再缩回去。我们既答应归顺朝廷,不、不会轻易反悔……”他急得面皮涨红,不住作揖打躬。刘金将他扯住,恭声道:“老爷待我们以了礼,我等自是感激不尽。我们都是粗人,沒读过几年书,识不得几个字,却不是无君无父的畜类,知道做事为人义字当先,我等私下都崇敬关老爷,但凡有什么大事要决断,都要到关帝庙焚香盟誓,老爷若是信得过我们,可愿到关老爷的神像前做个见证。”
不等杨鹤开口,周日强喝道:“胡说!你们已拜了龙亭御座,便算是礼成,何须再拜什么土偶泥胎?如何这般首鼠两端?”
刘金二人听他亵渎关帝极是愤懑,脸上陡然生出一丝不屑之色,迫于情势,强自隐忍。杨鹤见他俩面色有异,笑道:“春秋盟誓,杀马烹牛,这般习俗由來已久,也无可厚非。只要有益招抚平乱,就是多去几趟也无妨。本部堂与你们一起往关帝庙焚香立誓!”
刘金二人听了,跪请道:“我二人愿为老爷抬轿。”
杨鹤大喜,出來上了青呢大轿,刘金二人稳稳抬起,降卒、百姓在后面蜂拥跟随,鼓乐喧天,迤俪往关帝庙而來。周日强与吴弘器、范礼早已派兵净了场子,率手下捕快班头四周巡查护卫,眼见杨鹤与刘金、刘鸿儒三人进庙门跪拜盟誓,暗暗松了口气,正在寻思如何安置总督回衙,却听庙内咚的一响,似是重物落地之声,却听杨鹤失声惊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躲在梁上偷看?”不由大惊失色,急忙带人抢入庙内。
“军门老爷莫慌,你不是一直想招抚咱么?”从梁上跳下的那人身材矮小,神形极是猥琐,看着面貌清癯的杨鹤嘿嘿干笑几声。
“你是神一魁?”事起仓猝,杨鹤吃惊之余,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神一魁竟这般干枯瘦小,心下甚觉失望。
“怎么,大人觉得不像?”神一魁双目闪动,瞬间精光逼人。吴弘器、范礼按剑大喝道:“大胆神一魁,不告而入,敢是要行刺么?”
杨鹤见他身上并沒携带兵器,心下坦然,摆手阻止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乃是圣人明训,本部堂岂会泯然从俗?”
神一魁见他处变不惊,躬身长揖道:“其实咱与刘金等人一起动身,只是猜不透大人的心思,怕有什么闪失,隐身在一旁静观。区区下情,还望大人海涵。”
“本部堂早将招抚一事呈奏皇上,如今是奉皇上明诏,岂有反复之理?”
“咱见大人先命张应昌退兵休战,又洞开重门,待我等以礼,如此郑重其事,推心置腹,才敢放心现身。”神一魁屈膝叩头。
杨鹤伸手虚搀道:“你既诚心归降,也不枉本部堂一片苦心了。人生于世,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有此善念,本部堂便赦免了你等的罪责,保举你授个守备的官职,戴罪立功。那些军卒愿意留下的可安插各营吃粮当兵,愿意回乡的可发放印票,以为通关过境的凭据,好与家人团聚。本部堂预备向皇上专请恩诏,求赐帑银二万两,用做遣返川资。”
神一魁听了大喜,跪在神像面前赌咒发誓,却听庙外有人大骂道:“狗贼,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一个跃身进來,持剑便刺。神一魁情知有变,闪身躲到神案一侧,伸手一探,早将烛台操在手中抵挡。
杨鹤喝道:“杜文焕,还不住手!你敢坏了皇上的招抚大计么?”周日强、吴弘器几人急忙上前扯住,杜文焕兀自怒气不息,骂道:“这般狼心狗肺的恶贼,连妇孺都不放过,招抚他何用?还不如一刀宰了利索。”
杨鹤劝道:“神一魁做贼之时,杀人放火自是难免的,世上有几个仁义的贼寇?如今他既有心招安,为朝廷出力,那些旧仇暂且放下,皇上已有旨宽恕,你非要与他为难便是抗旨。”
杜文焕愤然道:“他杀了我家老少数十口,此仇不共戴天,岂可说丢就丢在一边?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何能轻饶?求大人不准他归顺,待卑职阵前擒他。”
神一魁见杨鹤执意劝阻,登时大觉心安,放下烛台,笑道:“杜总镇,人人都知你骁勇,咱却不怕与你刀來枪往地领教一番,出出你胸中的恶气,只是怕如此有违圣意,弄得你丢官去职的,反倒不美了,岂不是气上加气?”
杜文焕大怒,目眦欲裂,厉声道:“休说什么丢官,今日便是拼着丢了性命,也要将你这无耻鼠辈毙于剑下。”仗剑欺身,直取神一魁。刘金、刘鸿儒急忙上前援手,无奈手无寸铁,被杜文焕一连几剑逼得手忙脚乱。
神一魁见吴弘器、范礼冷眼旁观,全无出援助之意,大叫道:“军门大人,咱钦佩你是个至诚的君子,谁知你竟设计赚咱们上当,恕不奉陪了。”转身便向庙门外逃窜,“回去!”随着一声暴喝,一人挡在了门口,拳势乍吐,一股亦刚亦柔的暗力将神一魁生生逼退回去。
杨鹤担心神一魁被逼急了,招抚不成,再去做贼,坏了大局,向吴、范二人急喝道:“快下了他的剑!”杜文焕早已看见出拳将神一魁逼回庙内的人是蔡九仪,知道洪承畴到了,以为有了强援,不顾吴、范二人用剑逼來,和身直扑神一魁,趁他被蔡九仪逼得连退几步之机,刷的一剑刺向咽喉。此时,洪承畴已进了庙门,大呼阻拦道:“弢武,不可胡來!”原來洪承畴送走了李应期,便要拜谢杜文焕率兵援助,不料却扑了空,问了几个兵卒,知道他带了贴身的亲兵也往宁州去了。洪承畴听了大惊,料想杜文焕必是赶到宁州寻仇去了,担心他情急智昏惹出祸端,急忙与蔡九仪骑快马一路追赶下來。
蔡九仪闻声,疾出一拳,后发先至,将神一魁震向一边,宝剑冷森森在神一魁面门前走空。蔡九仪化拳为掌,往杜文焕手腕上一搭一靠,杜文焕忽觉一阵酸麻,宝剑再也把握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杨鹤一脸怒容,叱道:“将杜文焕绑了!”
洪承畴急忙求情道:“军门,念杜总兵遭灭门之祸,心神惑乱,情有可原。”
“招抚大局已经皇上恩准,他却三番五次地搅扰,念你这次沒闹出什么乱子,且饶你这一回。再敢胡來,欺君惘上的罪名可是要掉脑袋的!”杨鹤哼了一声,带着神一魁等人拂袖而出。
杜文焕失神地望着杨鹤等人走得远了,终于难忍心中的悲愤,放声大哭。洪承畴并不劝阻,轻轻叹了口气,等他收住哭声,抚着他的后背摇头道:“弢武,你太心急了。”
杜文焕泪流满面,哽咽道:“家恨深仇,时刻断难去怀。”
“唉!”洪承畴听他心里兀自不甘,“你这般卤莽,正好给人抓住了把柄,若是杨军门以此参你,皇上怪罪下來,莫说报仇,怕连你自家的性命都难保了。”
“他杨鹤又沒有杀亲之恨,自然心冷旁观了。”
“不要说别人了,你自家也是不近人情。”
“我怎么不近人情了?”
“你想想,招抚神一魁既经皇上恩准,岂可抗旨不遵?再说,杨军门巴不得招抚神一魁而张扬其事,使天下世人尽知,也好风风光光地回京陛见,你却要一剑将神一魁悄无声息地斩了,这不是存心与他为难么?”
“这……”杜文焕一时语塞,抱头蹲在地上,神情极为痛苦绝望。洪承畴劝慰道:“你不必急于一时,要杀神一魁,今后再寻机下手不。”
“他有了杨军门发放的免死牒票,只怕难以动手了。”
“你不光是个急性子,也是个直肠子,怎么不绕几个弯儿呢?”洪承畴捻须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气派,杜文焕莫测高深,心下更觉茫然,起身长长一揖道:“若能杀了神一魁,大恩沒齿不忘!”
洪承畴还礼道:“言重了。你我同仇敌忾,何须如此。今夜庆功宴上,好生吃酒,不可再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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