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成命恃勇闹戏筵 周阁老求计掌春闱

蔡九仪本气他嚣张,如今见他当众服输,不想再折辱他,道声得罪,收了丧门钉,不料茹成命乘他转身,一把抓住他肩头,双手高举过顶便要抛出。众人一阵惊呼,这般粗壮的大汉一掷之力不下千斤,蔡九仪如此瘦小的身子岂不摔得散了?蔡九仪却并不惊慌,暗暗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稳住身形,随即曲臂出手如电,五指反转,扣住他的双手脉门,暗运内力,一扭一带,茹成命顿觉双臂酸麻,全身僵硬,偌大个身躯反被蔡九仪举起。电光火石之间,一上一下地移形换位,众人看得挢舌难下,齐声叫好。

刚近酉时,宁州府衙便已热闹非凡,知州周日强早已搭好了彩棚,请了当地有名的秦腔戏班,大小官员围坐一处,听戏饮酒庆功。杨鹤居中坐了,神一魁、刘金、刘鸿儒三人也坐了主桌,周日强身为地主便与吴弘器、范礼下首陪了,其他人等众星捧月一般散在四周。班主赔着笑脸,跑到主桌前请主人点戏,杨鹤摇手道:“我不懂什么本地的戏曲,胡乱点一通气不出笑话?今个儿既是庆贺神一魁等人归顺朝廷,就由他们随意点吧!”zusu.org 茄子小说网

神一魁与他死去的哥哥神一元都曾是延绥镇的边兵,军中礼数大体还是知晓的,哪敢随便僭越,赶紧恭身道:“理当军门大人來点。”周日强等人也急忙附和。杨鹤才接过大红的戏单看了,问道:“可有武戏?”

班主指点道:“这一行題作三国、杨家将、岳家将的便是。”

“就点这一出吧!”

“《斩单童》?”班主似是吃了一惊,神一魁等人听得一个斩字,面色也是一变,好在灯光忽明忽暗,杨鹤不解曲目何意,眼光一直未离开戏单。班主躬身施礼退下,锣鼓、梆子骤然响起,不多时,一个红花脸的大汉持铁槊一溜烟儿出來,边舞边唱,随后几队人马冲出,将他围住厮杀。杨鹤不知就里,耐了性子看,半顿饭的工夫,站起身來,周日强想他必是要去方便,便亲提了灯笼在前面引路,一旁的洪承畴抢步过來道:“周府尊,你且稳坐主桌陪大伙儿好生看戏,我陪军门大人。”

杨鹤如厕已毕,看着在外边静候的洪承畴道:“亨九,我的耳朵几乎听得聋了,真沒想到竟还有这般聒噪的戏!”

洪承畴道:“大人來陕西不久,想是听惯了江南十七八岁的小女子手执红牙板,歌柳三变那阕杨柳岸晓风残月,乍闻关西大汉绰铁板铜琵琶唱大江东去,不免粗豪得大煞风景了。”

杨鹤哈哈大笑,又问:“《斩单童》不知是什么戏?”

“大人耽心坟典,那些稗官野史的劳什子想是不曾寓目的。这出戏文讲的是隋唐间的故事,勇将单雄信不肯归顺李世民,单人独骑杀入唐营,遭擒后,甘心引颈就死,决不肯归顺。”

“唉!真是不知天命。”杨鹤大摇其头,快步赶往前院。洪承畴紧跟几步,低声问道:“大人以为这些贼人是真心归顺朝廷?”

“你不放心神一魁?”杨鹤收住脚步。

“卑职方才看得真切,大人点了《斩单童》,神一魁、刘金等人面现惊慌之色,神情忐忑难安,想必心怀鬼胎,不是真降。”

杨鹤捻须道:“眼下并未见什么反迹,不可疑心太过,逼他们再反。其实王左挂你也不该杀他,好在沒有防碍招抚大局,不然……”

“卑职以为平定西北叛乱,必要除其根本,不然终不是长久治安之策。”洪承畴知道杨鹤并不怪罪,胆子登时大了,四顾周遭无人,悄声道:“神一魁其实与王左挂是一丘之貉,都是强悍刁蛮之徒,本性反复无常,信他不得。这等背恩负义的贪利小人,走投无路时,才不得已归顺朝廷,显然并非心服。如今他既來投降,贼首都聚齐了,正是天赐良机,不如趁酒醉之时,当机立断,一了百了。”

“你是要……”杨鹤做了个斩杀的手势。

“今日已然不及布置了,可來日另设酒宴,请神一魁等人赴席,四周暗伏刀斧手一百人,大人起身推说如厕为号,当筵杀之,釜底抽薪,看他咸鱼如何翻身?”

“胡说!让他们卸甲归农,自食其力,今后省去朝廷多少负担!不然,总是剿剿杀杀,何时是个头呀?”

“解散安插,言之甚易,行之实难,沒有足够的银子断难办妥。大人三思,如今许多村落尽成丘墟,数千之众多是无家可回,无居无食,何以度生?”

杨鹤扫了洪承畴一眼,不悦道:“总不能将他们都杀了吧!再说神一魁归顺,已蒙皇上恩准,不好再变更了。本部堂若对來降的不能坦诚相待,如何树立威信,岂不是堵死了归顺之途?我自有主张,你不必多言了。”

眼看将到左侧的垂花门,洪承畴还要再劝:“大人,神一魁嗜杀成性,恶行昭著,人神共愤,惟有杀之以谢天下。此事不宜迟缓,早图为上。若心存狐疑,拖延日久,变故突生,悔之何及?”话音刚落,刘金、刘鸿儒二人双双迎來,一齐笑道:“军门老爷去得久了,我家哥哥……不、不,是守备哥哥放心不下,命我二人赶來服侍。”

杨鹤微笑颔首,迈步进了前院,却听有人高声叫道:“快停了,莫再唱这晦气的鸟戏文!”但见主桌旁边的酒席上一个彪形大汉,啪的一声,将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一条粗腿搭踩在条凳上,嘴里不住地骂。台上的伶人吓得转身跑回后台,班主急忙出來打躬道:“这是军门大老爷亲点的,大爷不喜欢听,且忍耐一二。”

“啪、啪”两声,那大汉甩手两个嘴巴,斥骂道:“娘的,那单雄信本是我们陕西的好汉,杀富济贫,何等英雄,怎么偏要杀他?”

班主便知大汉有心找茬儿,惊愕万分,结结巴巴地说:“大、大爷,这出戏文从小人的祖、祖师爷起便是这个模样的,可怪不得小人。小人哪里、哪里有那么大的胆、胆子……踩了蚂蚁都怕硌脚呢!天地良心……”指手画脚地赌咒发誓。

吴弘器看看周日强,见他端然不动,举杯干了,啧啧作声,哂笑道:“英雄,哼!什么英雄?不过一介草莽,不知天命所归,怎能不挨刀剑?”

“可不是么?说是狗熊才对。”范礼嬉笑着附和。

“娘的,欺负咱们陕西人么?”那大汉一脚将凳子踢了,上前举拳便打,吴弘器、范礼猝然不及防备,早中了几拳,二人大呼小叫着拔剑要砍,却被那大汉一手摁住一个,动弹不得。二人嘴里不住喝骂,神一魁早已瞥见杨鹤进了前院,佯作不知,申斥道:“茹成命,你吃不得酒就别吃,灌上几杯就撒疯耍痴,借机犯上作乱,我等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还不快向两位老爷告罪赔礼!”

茹成命一翻怪眼,将二人放手轻轻一推,吴弘器、范礼二人拿椿不住,伸手扶了桌子才未摔倒,只是桌上的壶杯盘筷一阵叮当乱响,模样甚为狼狈。二人含羞带愧,暗怀怨怒。茹成命哈哈大笑道:“赔个鸟礼!似这般酒囊饭袋,给我提鞋还嫌不中用呢!也做得什么参将、中军,却给我个小小的把总,我心里早就不服,还向他们赔礼?我不怕闪了腰,还怕折了他们的寿呢!”

杨鹤见他勇猛异常,心下本有几分赞叹,但听他目中无人诽谤朝廷命官,顿觉不悦,踱步过來,连声冷笑道:“自恃几分蛮力,便成英雄了?你殴打朝廷命官,便是无法。身在绿林,义字当先,在大掌家面前,旁若无人,咆哮宴席,便是无义。似你这般无法无义的人,也配说什么英雄?口口声声替单雄信打抱不平,做的却是三岁小孩子不屑做的蠢事,岂不笑煞羞煞天下英雄豪杰?”

茹成命沒想到杨鹤这样一个瘦小的老头,平日笑面佛一般,竟有如此凛然不可犯的气度,一时语塞,半晌才发狠道:“不须论说什么英雄,只要赢得我这双拳头,我便心服。”

“这个容易。”蔡九仪双腿并未怎样动作,身形却如鬼魅般地滑到茹成命身后,一掌按到他项下道:“我手里这颗丧门钉已浸过鹤顶红,剧毒无比,你只要稍稍一动,便会刺破你的肉皮,见血封喉。你要不想死,便自家打上两拳,喊两声我服了。”

茹成命哪里甘心受制于人,见蔡九仪比自己瘦小远甚,用力挣脱,不料项下的那只手竟如铁铸的一般,如影随形,躲不开半分一毫,情知遇到了高手,只得砰砰自击两拳,想是他出拳不遗余力惯了,恼怒之下,忘了是打在自家身上,竟也用了全力,痛得呲牙咧嘴,神情极是滑稽可笑。蔡九仪本气他嚣张,如今见他当众服输,不想再折辱他,道声得罪,收了丧门钉,不料茹成命乘他转身,一把抓住他肩头,双手高举过顶便要抛出。众人一阵惊呼,这般粗壮的大汉一掷之力不下千斤,蔡九仪如此瘦小的身子岂不摔得散了?蔡九仪却并不惊慌,暗暗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稳住身形,随即曲臂出手如电,五指反转,扣住他的双手脉门,暗运内力,一扭一带,茹成命顿觉双臂酸麻,全身僵硬,偌大个身躯反被蔡九仪举起。电光火石之间,一上一下地移形换位,众人看得挢舌难下,齐声叫好。杨鹤出言喝止,众人重新入座,开锣听戏。茹成命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埋头饮酒。

二更时分,酒宴散了。夜风浩荡,吹來阵阵花草的香气,杨鹤精神为之一振,遥望满天星斗,无边的银河像一条长长的带子斜挂中天,星汉灿烂,长空如洗,宽衣坐了,命人唤來洪承畴。烛影摇动,水汽袅袅,二人低头品茶,都未急着说话。杨鹤放下青花茶盏,问道:“亨九,今日酒席上可曾留意什么?”

“神一魁才德似不足以服众,想是借了他哥哥的余威,才坐得头把交椅。”

“嗯!那刘金、刘鸿儒倒是真心服他,茹成命,还有同桌的两个头目张孟金、黄友才却多有蔑视、不平之色,想是瞧他不起,或是不愿归顺。既是如此,本部堂倒有个双手互搏之术,诱使他们自家相残,却不省下我们许多气力?也不算违了圣意。只是要借你的贴身侍卫一用。”

“但凭大人驱使。”洪承畴见他不肯多说,事关机密,也不敢贸然追问,但他似是给自己劝说得动了心,想法子來对付神一魁等人,心头一阵暗喜。

“你教他明日过來听差。杜文焕那边儿你多盯着点儿,他一再妨碍招抚大局,只想着个人的私怨,哼……小心他拖累了你呀!”

“卑职省的。他的脾气是暴躁了些,心里却是以国事为重,今日之事,想必仇人乍见,一时心急……”

“好了----你不必替他辩解了。本部堂可起用他,自然也可不用他。”杨鹤冷笑着伸手摸起茶碗,洪承畴见了,忙起身告退。杨鹤起身道:“我知道你有心干一番事业,不肯久居人下。你我虽说心思时有抵牾之处,但治平陕西,还要用你。你放心,本部堂不会亏待你。”洪承畴一时揣摩不出他是真心褒扬,还是嫌自家锋芒太露,不知如何作答,连道不敢。出得总督行辕,仍琢磨不透,怅然地走在漆黑的夜幕里,突然听到远处传來咿咿呀呀的琴声。他入秦已有数年,听出那是板胡的声调,不知是谁深夜还有这般兴致。夜色如玄布一般重重垂落,显得空旷深沉凝重。琴声婉转呜咽,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或凄凉哀怨,或欣悦留连,洪承畴霎时忽觉身心俱疲,泪水涔涔而落……

春寒犹重,暖阁里的红罗炭火烧得热烘烘的,惹人困倦。

自后金兵退走辽东,袁崇焕凌迟而死,崇祯独坐之时常觉百忧集结,万绪纷來:后金兵不知何时再來进犯,辽东缺少良将;陕西民变蜂起,平定无期;江南复社声势日大,议论朝政,抨击时弊……袁崇焕一案虽已了结,可不曾想到牵扯如此之巨之广,半年以來,阁臣走马灯似地换了三个。君臣相处这些日子,三个人无奈地去职,他甚觉可惜。韩爌老成持重,有心破朋党之弊,到头來却落得两方不讨好,又与钱龙锡齐受袁崇焕牵连,失了多少人望?朕即便依然重用,你们就能自安于位么?群僚暗怀不服,朕还能指望你们么?成基命做了几日首辅,却是一副清流的体态,不知变通。唉!他又想起袁崇焕,其实他还是个难得的将才,可是一再请军需器械,置办起來着实不易,因此得罪了那么多同僚。京城首遭兵火,大片皇戚贵畹的庄园别业毁于一炬,以致羁押诏狱半年,满朝文武大臣竟沒有一个替他上本求情,朕就是赦他也觉为难。中秋既望之夜,袁崇焕的人头悄然失踪,沒过几天,东厂的番子便打探出是袁崇焕的仆人佘义士,趁着乌云掩月,将人头埋在了广渠门内的广东义园里,搭个草庐守护。埋就埋了,好歹君臣一场。其实他心里依然余恨难消,皇太极竟围了我的都城,如此奇耻大辱,真是令人又羞又愤。

崇祯透过东暖阁的花窗看看外面的天色仍有几分阴霾,懒懒地仰倒在宽大的龙椅上小寐,朦胧之中又看到广渠门外的那场恶战,杀声震天,惊得身子一摇,登时醒來,却见曹化淳急急从外间进來叫道:“万岁爷,可是有事唤奴婢?”

崇祯伸手一摸,满头是汗,掩饰道:“拧个手巾來!”曹化淳赶忙拧了温热的湿手巾递上來,伺候崇祯擦了,笑嘻嘻地问:“万岁爷,敢是这红罗炭烧得热了?奴婢打打帘子?”

崇祯道:“是有些热了,帘子倒不忙着打。外头有什么事要奏么?”

“方才周阁老命人送來几份折子节略,奴婢见万岁爷打盹儿,沒敢惊扰。这会儿万岁爷看么?”

“呈上來吧!”崇祯净了面,精神为之一振,接过工笔誊清的节略细看:辽东孙承宗议大凌河筑城备战,陕西杨鹤举荐洪承畴为延绥巡抚,礼部奏请春闱取士……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快,这些奏本都是极紧要的事,断不能写成节略的,将节略一按,抬眼道:“小淳子,命内阁呈原奏本來!”

“万岁爷,方才奴婢往内阁传旨,周阁老还估摸着万岁爷要看原本,嘱咐奴婢代奏,那几个奏本内阁一直还沒有票拟,故此才写成节略。”

“哦!”崇祯一怔,“请周先生來。”他虽不愿大小臣工们揣摩上意,曲媚逢迎,惟独赏识周延儒的这份儿小心,做人主的最怕专擅罔上的权臣,他理会得太祖高皇帝事必躬亲的苦心,有意栽培一个君臣相得的治世辅臣。初次见周延儒,惊叹此人仪表超群,谈吐文雅,当下便生出了但凡圣主必有非常辅臣的念头,周延儒因此机缘,由礼部侍郎升东阁大学士,参预机要,不久,韩爌、钱龙锡、成基命先后去职,周延儒一跃而为首辅。周延儒随着曹化淳进殿,跪在早已铺好的红呢拜垫上叩头道:“臣周延儒恭请圣安。臣已有日子沒见着皇上了,皇上英姿犹胜往日。”

“先生近前來坐。朕今日有几件事要请教。”一名小内侍忙搬杌子过來,周延儒仄身坐了,答道:“臣惶恐,不敢当请教二字。”

“节略上所言大凌河筑城、提拔洪承畴、春闱开科诸事,语焉不详,为何不见内阁票拟的原本?”

“臣也有心奏禀皇上。前二事,近几日臣召吏部、户部、兵部、礼部内阁会揖,本兵梁廷栋力主筑城守备,可筑城要花费三万两银子,户部一直亏空,筹措艰难,以致犹豫难决。”

“此事可是紧要?”

“大凌河古称白狼水,后又称龙水,凌水,直到我朝才改此名。大凌河两岸多是高山峻岭,若筑城于此,易守难攻,便可屏障锦州。孙高阳奉旨出关东巡,见大凌河残垣断壁、破败不堪,与辽东巡抚丘禾嘉上了联名公折。据辽东谍骑飞报,后金皇太极有攻锦州之意,若此城不修,后金铁骑便可直踏锦州城下。”周延儒过目成诵,将众人的折子撮其精华,侃侃而谈。

崇祯面色登时凝重起來,事情牵扯到后金,听來便觉分外刺耳,点头道:“朕的意思是要筑城,银子你命户部想法子。帑银朕不是舍不得,但担心此例屡开,伸手的过多过滥。”此时,内侍上了茶,崇祯吃了一口,接着说道:“洪承畴这个人你可知道?”

“臣知道一二。此人是福建泉州府南安县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做过刑部主事、两浙提学道佥事,天启七年任陕西督粮道参议。”

“杨鹤举荐他任延绥巡抚,先生以为如何?”

“这……”周延儒目光偷偷扫过崇祯,沒有看出什么端倪,思忖片刻道:“洪承畴一个刀笔小吏,能解围韩城,近日又设计斩杀王左挂,倒是个人才,只是由从四品的粮道骤然荣升从二品的巡抚,确乎有些快了,恐招物议。”

“陕西戡乱急需此等人才,时势造英雄,该用不必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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