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院门口,看着那两个走入雾中的身影。蝉衣抿了抿嘴唇,转身回去了。
院外再无一人,只听到远远地湖水拍打的‘濯濯’声响。
月渐西沉,一日之中最为晦涩昏暗的时候,院外石板路上响起了一串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究归于平静。
“姚清之来过,戌正三刻到,子初一刻去。随行一女,疑为青丘狐族。”
“知道了,少主如何?”
月沉日出,粼粼湖上初升,将屋子打亮。屋中只有一华服女子端坐,日光从窗外洒进来,投在冒着冉冉青烟的金兽香炉上。
“不曾。”
“那你们就继续跟着吧。”
“这姚……”
“听其用,不若,可杀。”女子似乎有些不耐听这姚清之的名字,急急地说了一句。她口音软糯,这一句杀,说得云淡风轻。
说完之后,整个房间再无声息。又过了一会儿,传来‘笃笃笃’地煮茶声。
……
“邢掌柜今天来过,说已经赏过袁大头,事情也安排下去了。”身后的人突然说了一句。
“嗯?”姚清之在前面想着心事,一时没明白‘袁大头’是谁,半天转过弯才知道说的是昨日陪自己逛街的闲汉,“你是说……鸡斗米的事情?”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不知,他还说:目前正在派人手安排试验。”绡儿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心中对于做他的跟班有些不耐,实在想着当日母亲的吩咐才耐着性子应付。
“嗯……明日邢乙来人,就和他说,这些事情不急,慢慢跟着便是。”
“怎么?”她跟着他时间也不算短,很少见他这么犹疑不定。
“有一些准备还没做,暂时就让妃鱼自己游着吧。”
回到住处,和方希直聊了几句今日里各自的见闻。又就着银球灯【*】写了几页信笺,实在困顿就草草洗漱睡下了。
姚清之仰天躺着,感受着轻轻地起伏。在水上久了,不再犯晕,反倒是像摇篮一样,一起一伏地催人入眠。
一夜无梦。
早起交待了方希直和苏绡儿几句,姚清之一人又去了那个院子。
今日来得早,那两株红枫愈发娇艳欲滴。
“这么巧?”
“怎么?我在自家院中是巧?”
“可不是,三宝常说白日里难见你……咦?他人呢?”
“他和余叔正修炼呢,也就是我们这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知师父回来见了会不会怪罪?吃早饭么?”
“正巧饿了。”
“……”
两人可以抚琴看书一日不语的两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居然不说话就显出尴尬来了。
“咳咳……”姚清之一边打开手中食盒一边介绍,“我在横水时候,船东教我一鱼五吃的法子,其中两道我觉得作为零食也不错。昨天让绡儿帮忙打听买了些,也不知道正不正宗,一起尝尝?”
两个碟子摆上案,一金一粉。
“这个是香炸鱼骨,取的是妃鱼脊背,顺着鱼刺的方向剪成了段,放在大油锅中炸,直至金黄酥脆。你若是仔细看,金色下面还能看到鱼骨的妃红色呢。”
葱白的手指夹起一段鱼骨,晨光照在她手背的绒毛上,像是给她加了一层金红色的纱。白色的象牙箸夹着金色中透着的妃红,朝日下这些颜色和和融融地像是一体。
“还有这个,我喜欢的。取拌鱼皮丝,冰镇过的,有些辣。但吃起来爽滑劲道,简直停不了口。”
蝉衣听了直笑:“师兄倒像是那乡下脚店的二流跑堂。”
取笑归取笑,依旧拿象牙箸试了,香炸鱼骨倒还好,那凉拌鱼皮只尝了一筷,便涕泪俱下,很是狼狈。
“哈哈,抱歉抱歉。”大梁地处南方平原,饮食总体清淡。除了姚清之这种梦中尝遍湘川贵赣各种滋味的奇葩,估计一时间是很难接受这种刺激的。
灌了好一些水,蝉衣这才镇住了那股子烧心的辣味。
“师兄你很喜欢?”
“嗯。就像是梦中的滋味,当然还缺一味特别的调料,否则就更像了。”
“梦中?”
“对啊,就是我常说的那个南柯一梦嘛。”
“你总和我们提你的这个梦,是几岁时候的事情呢?”
“……太久了,我也记不得了。”
怎么能不记得呢?他记得那个‘梦’,也记得自己那句‘我叫姚清之’,也不知道她忘了没有?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前世。
“我也觉得在大梁的日子像是一场梦。”
“是么?”
“是啊,和大家一起入学开蒙,追着远志挠痒痒,跟着师兄逃课被姜夫子责罚;背后学虬伯走路的样子,还有三宝把抓着的虾蟆扔进姚广的房间……”
“你这梦做岔了,你追着远志不是挠痒痒,就是要挠他。另外,扔虾蟆的是你,先逃课的也是你……”
这下两人笑得更大声了,只是笑着笑着变成了蝉衣的一声叹息:“……真像是一场梦啊。”
“怎么?是梦终究还是要醒的么?”
“……是啊,终究还是要醒的。”
姚清之正对着那一盘凉拌鱼皮下箸如飞,听到蝉衣这么说,停下来看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
他这才注意到,今日她仍穿着那套袿衣,脸上的粉敷得很厚,十五岁年纪而已,隆重地像是妇人。——哦,对了,这世道,十五岁成婚的,确实不少。
TM的。
“我听说你去曾国的事了。”不爽归不爽,有些事情总托着也不是他的风格。
“师兄怎么看?”蝉衣很高兴他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狸猫太子么?”姚清之摸了摸鼻子,“你不觉得太巧了一些?”
“我没有其他选择。”
“你有的。”
“……”蝉衣只是低头慢慢地对付那一盘炸鱼骨。
他知道从小她对于这事特别敏感,虽然他特别注意,一从那家里逃离就还了她身契,但那张身契本来就是一种侮辱,只有牲口才有契,这对她是一种折磨。
自由,从来不是赐下的。一个人若是心不自由,生来就是奴隶。不同的只是谁的奴隶罢了。
蝉衣害怕了!她现在要做的这些,只为高下,只为贵贱之种别。
“师兄……”一盘炸鱼骨被吃完了,她放下象牙箸。
“我听着呢……”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她。
“我想请师兄帮忙。”
“好啊。”
“真的么?”
“自然,天下哪有师兄不帮师妹的道理。”
“谢谢师兄……”
“先别急着感谢,我有条件的。”
“但说无妨。”
“第一,我只帮你。”说到‘你’时,姚清之点了点她。
“我答应你。”
“第二,奇货居不能掺和进来。”
“自然。”
奇货居的东家可不是只有他们几人,做这一等一的杀头买卖,怎么又敢将自己的性命交于这么一个利益机构。
“第三,……”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第三,将来不可后悔。”
“当……”蝉衣听了也是一窒,哑着嗓子答道,“不后悔。”
说完,就该是击掌以为誓了。
“等等,还有一个事情。”
“什么?”
“师兄吃这凉拌鱼皮有些齁了,煮一壶茶吧。”
姚清之院里慢慢地传出‘笃笃笃’的煮茶声,过了很久,像是想起什么,他又说了一句:“将院中这两棵红枫砍了添柴。”
那是两株只有在北邙才有的七趾鹤枫,但他看着就觉得碍眼。
……
“啪!”
一只玉掌拍在了案上。
亏得是三百年的北地紫衫做的案子,若是寻常树木,这一掌又该报销一张案子。
“如意,你听听这些酸腐:敦孝悌以安家室,笃亲族以定乡党,重农桑以足衣食,宽赋税以养百姓,治水利以防灾患……都是些人尽皆知的葫芦话,说了这许多,又好似什么也没说,洋洋洒洒万字,看得我头昏眼花,结果一无所获,真是岂有此理!”
“小娘子又何必跟他这老头儿生气,不看便罢了。您这一年多在平澜集所做的,哪一桩不叫人拍手称快。我来数数啊:先是求贤书,一时族中庶出弟子踊跃,发掘了许多本该埋没的大才,像景添,茂才有十几人呢,上月据说老宅那里都颇有人称赞他们能任事呢;接着是免赋减税,万家生佛;再接着是创办平澜进出口商贸集团,这几个月日进斗金,再有一年半载就能收回投资——只是这铺子名字念着实在拗口,若不是说得多了,准保没人能一次念对。”
那是在船上时与他讨论,问起名字之时他笑着取的。当日之戏言,在她心中却成了一种纪念。
“如意,去帮我把床头的那本册子拿来。”
“啊?还拿?那都是小娘子誊抄的第三本了,我都快背全了。”
“让你去你就去。”
“去去。”
这个叫如意的丫头含着揶揄的笑,转身进房去拿了。
作为家里带来的贴身丫头,上一次逃跑没带上她,让她平白背了许多苦。陆权请封了这平澜集后,陆轻尘就和她住在了这里,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再回去过。上一次吃了大亏,木已成舟,信义那边也一直任她施为,并没有什么动作,让当时预备的许多后手没用上。想想少一些亲痛仇快的事情总是好的。
“哎,小娘子,我听街上的和尚说,西边的希瓦神国除了抄经书用树叶子以外,平日里记账用的都是羊皮。我们不如也舍了这不经用的竹纸,用羊皮做了,也不至于三四个月就得誊抄一本。”
“就你主意多,誊抄得又不是你。”
“我倒是想,只是小娘子每次都不让呀。”
说笑着,那一本册子就放到了案上,封面上四个大字清丽,自然是出自她的手笔——歧河笔记。
摩挲着这本册子,那个在船上度过的冬季又如昨日一般鲜亮,那字字句句不用招呼,就又浮现了出来。如今,这一切皆拜他所赐,她已经不再是嫁娶操于人手的提线木偶,她,重活了过来。
“还是没有他的消息么?”
“今日尚早,奇货居的人还未来过。”
“去问问。”
如意没有多问,她从小就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这两年又愈发地有自己的主意。
“有消息了。”
“什么?”
“奇货居有消息了!他现在西歧。”
“什么!真的么?”
“反正奇货居的人是这么说的。”
“太好了。”
“小娘子,你不会是……”
“船准备好了么?”
“……”
九月末,平澜集又有大动作,陆轻尘首席谋士陆茂才领平澜集主事职,召陆氏十一人,外姓六人组成议事处,掌平澜集日常经营。
十月初三,有一快船自平澜集出发,径直向东而去。
【*】银球灯:灵感来自“被中香炉”,内外双层壳体,中间套大小两环,形成类似陀螺仪的装置。让香炉在被中无论怎么翻滚,炉面始终朝上,不致炭火翻倒。书中借用这个设计,把灯盏放在这样的陀螺仪中,不会失手打翻引起火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