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蹲在地上,半哭半笑。
最终,他依言,那瓶已经开封的酒,果真再未动过半口。
他艰难的站起身,目光环视着这座小院。
由砖瓦砌成的小小院落,有着这位老人半生的记忆。
桃树下。
“陈忠民,你什么时候娶我啊?我告诉你,我妈可同意了,你不能反悔!”
“等秋天,小敏等秋天就娶你好不好,到时候我手里就有一笔钱,我买一辆自行车,你不喜欢骑车子吗,我们去很远的地方,好不好?”
“不,我等不了那么久,陈忠民,要下手你就快点儿,追求本姑娘的人可多着呢!”
“那等桃树开苞,桃树开苞我就娶你!”
“嗯~”
灶台。
“陈忠民,我说你能不能少抽几口烟,不抽烟能呛死你是不是?赶紧过来加把柴火,等会儿咱儿子就要起床吃饭了!”
“就抽一口烟怎么了?家里的钱都给你把持,还不让人抽口烟放松放松?”
“哎,我说陈忠民,你还敢顶嘴是不是?”
“嗨……谁家婆娘像你这样……”
“你说什么?”
“没,我说柴火还够不够,我再添点儿!”
木床。
“忠民,咱们要不计划着再要个孩子吧,趁着咱们还年轻,还有一把子力气!”
“小敏,今年庄稼收成不好……”
“你赌输钱了?”
“没,不早就跟你保证了吗,那害人的玩意儿再也不碰了,现在柳老三叫我,我都不去了!”
“不对,你眼神不对劲,躲什么?看着我!是不是又去碰了!”
“小敏……”
“说!”
“……别人硬拉我去的!”
“输了多少?”
“一百多块!”
“离婚!呜呜,陈忠民,咱俩儿离婚!”
水井。
“忠民,咱儿子上高中了,我从咱儿子口中听了个洋词,叫什么哎……哎拉五油,按照咱们的意思就是我爱你,你也跟我说一遍,好不好?”
“哎……不……不说,都多大年纪了,还整这些没用的!”
“说不说?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好啊陈忠民!人不可貌相啊,年轻那会儿你可说要疼我一辈子的,现在三个字你都不肯对我说!”
“赶紧做饭去吧,一会儿等儿子回家了,让儿子看笑话是不是?”
“不行!我今天就要听你对我说!”
“不说!”
……
无数的回忆连接。
老人的身影淌过这间屋子的角角落落。
这些记忆仿佛抽丝剥茧一般,将人生的历往一一重塑。
最后,老人在一张半人高的木柜前停下。
他打开木柜的最上层,从里面掏出一个已经被锈蚀的铁盒。
稍微用力,伴随着弹簧交错的咔嚓响声,铁盒很轻松的就打开。
里面,是几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
有两个人结婚时的合照,也有儿子满月时,一家三口的幸福合照。
唯独有一张照片,被放在铁盒的最底层。
那是吴奶奶年轻时的肖像照。
照片中的女人,年轻,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
微微抿起的嘴唇,笑容带着几分羞涩的味道。
老人粗糙的指肚,捏起这张老照片,放在两指之间,反复的摩挲。
“忠民,咱儿子上高中了,我从咱儿子口中听了个洋词,叫什么哎……哎拉五油,按照咱们的意思就是我爱你,你也跟我说一遍,好不好?”
记忆再度泛起波澜。
老人泪中含笑。
他怔怔的望着这张老照片。
微微抽动的喉结,力量在胸腹间一点点积蓄。
“哦爱你!”
蹩脚的发音,从老人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似乎……说出这三个字一点儿也不难。
可是,那时候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懂?
“哦爱你!小敏!你听到了没有啊?”老人凝实着照片中的女人,指肚因为过度的用力,手臂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哦爱你!”
“小敏,我会说这三个字了!”
“哦爱你!小敏!”
老人无声的哽咽,胸膛正剧烈的起伏着。
“听到了!我听到了!陈忠民,你要是早点说该多好啊!”
老人不知道。
身后,那个陪伴他半生的女人,已经是泣不成声。
有的人,一辈子都不肯开口说出这三个字。
也有人,一辈子都不曾听到这三个字。
等到幡然醒悟,想要听见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哦爱你!”
“哦爱你!”
“哦爱你!”
……
这一夜,无眠。
老人一辈子都不肯说出这三个字。
这一夜,却说了整整三千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