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各怀鬼胎

济南城地处山东的心脏地带,地势南高北低,使得丰富的地表水与地下水皆汇聚于城区,故又称为“泉城”

今日的济南城格外热闹,一大清早,百姓们正忙活着生计,就见一队队官府人马来往穿梭,向着城外的官船码头而去。

此刻的官船码头已经焕然一新,黄土垫道、净水清扫,锣鼓喧天,彩旗招展,精锐兵卒一个个腰杆子挺得笔直,目光如炬。

这阵势与气派,不用说就知道,肯定是有大人物要来济南城!

码头上,布政使袁泰,按察使王印,都指挥使刘弼这三位山东行省的最高长官正站在前面,率领着济南城的一众官员,在此恭候。

此刻日上梢头,阳光照耀下,众官员都有些劳累,特别是都指挥使刘弼,在码头等了快半个时辰了,都没见到官船的影子,他便很不耐烦的嘟嘟囔囔着,离开了码头去找茶水喝。

刘弼走了,一直稳如泰山的袁泰忽然悄走到王印身边,悄声说道:“王大人,我京城朋友给我传来消息,这钦差杨帆极受恩宠,多次谏言圣上,最终反而升了官,这次他来山东,恐怕是来者不善呀!”

袁泰身材中等,白面黑须,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子书卷气息,但也别因此小看了他,他的手段可不软,否则也坐不到这布政使的位子上来。

要知道,布政使司前身为前元的行中书省,大明建立后改称为布政使司,意为“朝廷有德泽、禁令、承流宣播,以下于有司”,而布政使掌管一省之政务,可以算得上是整个行省的一把手了。

闻言,王印眼皮微微抬起,不咸不淡地说道:“杨大人奉皇命来监察黄册推进一事,我等只需要尽全力协助就行,想来他也不会无缘无故找我等的麻烦。”

王印这按察使掌管着整个山东行省的司法事务,从法理上来讲不受袁泰约束的,所以对待袁泰也没他人那般低声下气。

见王印装傻,袁泰便进一步说道:“王大人,前些日子韩国公来信,信中对山东的近况,很是关怀啊。”

袁泰能走到山东行省的布政使位置上,除了本人的确实有本事,有手腕之外,与李善长的提携分不开干系。

他是李善长的门生,天然就跟李善长绑在一条线上,李善长来信,袁泰怎可能拒绝他的要求?而且黄册推进缓慢这件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故此,对于杨帆这个钦差,袁泰很是忌惮。

王印闻言看了袁泰一眼,淡淡地说道:“韩国公身在应天,却心中挂念着山东的事情,不愧是开国元勋,心怀天下,好极,好极。”

袁泰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王印摆明了在敷衍自己,袁泰连续碰了两个软钉子,琢磨要怎样能继续发动手段,拉王印下水。

王印并非李善长门下门生,他属于浙东文人一党,寒窗苦读,一步步走到今日。

别看王印占着这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的名头,掌管刑名,可黄册推进上,王印没有什么话语权,顶多算是个庙里面的雕像罢了,真正掌管黄册推进之事的是这位布政使袁泰袁大人

王印心里明镜似的,袁泰往日不爱搭理自己,与孔府暗通款曲,吃得满嘴流油,临到那煞星杨帆来到山东,他主动示好,他袁泰安的什么心?还不是想拖自己下水。

袁泰沉默了片刻,幽幽说道:“这钦差杨帆,为人狂傲自负,又铁面无私,甚至到了严苛的程度,万一他在山东发现了些什么,恐怕我们山东官员,谁都无法幸免啊。”

王印眉毛微微一挑,说道:“袁大人,此话何意?”

袁泰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道:“字面意思,杨帆本质就是一酷吏,你我共事多年,休戚与共,杨帆要是真查出什么对你我都没有好处,王大人,你我要早做准备才好。”

袁泰担心杨帆真查出了什么,他袁泰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而王印这家伙做甩手掌柜,最多落得一个渎职的罪名被罢官,等过了几年重新启用,他袁泰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拉拢王印,让他与自己成为一条船上的人,找机会对杨帆下手,至于都指挥使刘弼,那就是一个死心眼的军中汉子,袁泰理都不想理他。

“嗯,袁大人此言有理。”

王印一句话让袁泰心中一喜,不过旋即王印就说道:“本官已经命人将提刑按察使司这些年的卷宗统统整理好,等杨大人来了,他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我王印问心无愧。”

王印心中冷笑,谁和你袁泰休戚与共?有好事藏着掖着,有坏事第一时间想到我了?

袁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轻轻咳嗽一声缓解尴尬,又说道:“王大人,那杨帆是什么人?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主,王大人真不怕他在卷宗里面找到毛病?再说了,推进黄册一事缓慢,杨帆肯定会问责你我,谁都逃不掉。”

王印揣着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道:“杨大人代表的是圣上,天威难测谁敢违抗?若杨大人真查出了什么要治罪,我王印无话可说,不过话又说话来了,平日不做亏心事,夜里不怕鬼敲门,袁大人,你我持身中正,有何惧哉?”

袁泰衣袖里面的拳头握紧,恨不得一拳打在王印的脸上,他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本官有什么好怕的?本官行得正坐直,就是怕那杨帆找到一个由头发难,王大人不知道吧?杨帆敢在朝会上怒斥陛下,便是韩国公与胡相,汪相,都被他辱骂过。”

“哦?”王印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的变化,说道:“当真如此?”

“那还有假?这事整个应天城都传遍了。”袁泰以为王印回心转意,立刻应道。

谁想到王印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道:“钦差就是要有这样的风骨,好极,好极!”

王印的笑容,与那标志性的“好极”,变成了两柄尖刀,狠狠刺在袁泰的脸上。

王印软硬不吃的态度,令人恼火,袁泰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刘弼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看!官船来了!”

闻言,袁泰往运河上望去,果然见到了一艘气势非凡的官船从视线的尽头驶来。

官船分开河水,乘风破浪,远远地能见到船上旌旗招展,有人影走动。

一众官员整理衣冠,站好位置,唯恐有任何一处不恭敬,不合规礼仪。

列队两侧的将士也纷纷伸长脖子往运河上观瞧,想见一见最近半年名声大噪的杨帆杨大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杨帆在京城闹出的动静,或多或少传到了山东,所有人都对杨帆充满好奇。

官船越来越近,袁泰等人的神态也越发恭敬,不管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讨厌杨帆也好,戒备杨帆也罢,但迎接钦差大臣的礼节,半点不能少。

终于,在凉爽的风中,官船靠岸。

袁泰上前一步行礼,高声喊道:“山东行省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袁泰,携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王印,都指挥使司指挥使刘弼,及山东一众官员,恭迎杨大人莅临济南!”

众官员齐齐行礼,场面不可谓不大,可等了一会儿,那官船上却无人应答。

袁泰有些疑惑,抬头一看,就见一个护卫走到了船头,抱拳行礼道:“袁大人,诸位大人,杨大人在路上感染了风寒,昏昏沉沉不能出来见人,暂时要休养几日,他让我给诸位大人说声抱歉,待他病情康复,再向诸位大人赔礼。”

王印的眉毛微微一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暗道:这位杨大人可真有趣,哪有钦差到了地方不见人的?他是真生病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刘弼一言不发,他也没有想许多,左右刘弼也不喜欢与文人多打交道,见不到杨帆,少了迎来送往的应酬,他更自在些。

袁泰则露出关切之色,说道:“既然杨大人生了病,我等身为地方官,便登船去探望杨大人,否则失了礼数……”

他还没有动,那护卫就说道:“杨大人说了,未免得将病气传染给诸位大人,还是不见了,请诸位大人返回衙门办差,万不可因为他一人耽误了公事。”

“那也好,人多了反而打搅杨大人的静养,济南城中有专门诊治风寒的名医,吾回去立刻寻名医,为杨大人看诊。”袁泰这话里话外都是想着与杨帆见一面。

然而,护卫的脸上神色依然平淡,道:“不必了,杨大人随行带有京城来的医官,医官说大人需要静养,不需要其他的医者,诸位大人请回吧。”

袁泰连续两次“好意”都被护卫给挡了回来,他却没有丝毫不满的神情,只是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请杨大人好好养病,早日康复,这山东的大局少了杨大人可不行,我们走吧。”

说完,袁泰挥了挥手,转身的瞬间,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这小小的护卫竟连续否了他袁泰的意见,堂堂的布政使能心里好受?

更让袁泰不满意的是,杨帆的谱儿不小,山东的重要官员都来了,结果他说不见就不见,真是不识好歹!

待一众官员离开了不久,从官船上来下来一行人,染了风寒的杨帆被一群人簇拥着,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

袁泰等官员留下来的耳目众多,可没有一个人看清杨帆的样子,只是远远地见到了那身影而已。

瞬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钦差杨帆,成为今日整个济南城里面官员谈论的话题。

就连济南城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了,新来的钦差大臣杨帆是个“病秧子”,受了风寒连人都不敢见。

入夜,袁府。

袁泰一身藏青直衫,端坐在主位上,眉头微蹙。

在他下手左右两边,各有一人,乃是袁泰的心腹——左参政李珂和右参政程端,两人是袁泰在政务上的左膀右臂,亦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只听袁泰问道:“这杨帆在官船上避而不见,下船后又神神秘秘地入了驿站,你们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闻言,左参政李珂想都没想,就立刻说道:“藩台,下官认为这杨帆不过是一个贪图享乐的纸老虎罢了,按理说,从应天到济南,他早就应该到了,为何一直拖延?还不是为了享受?这种人胸无大志。”

说到这里,他的两撇八字胡抖了抖,淡笑道:“京城的传言多半以讹传讹,下官觉得杨帆今日躲着不见人,就是漏了怯,他到济南也只是走走过场,镀镀金罢了,不足为虑。”此刻的李珂手里就差一把羽毛扇了,不然真有诸葛孔明,指点江山的模样。

袁泰没有说话,他微微眯起眼睛思索着李珂的分析,然后望向右参政程端。

程端比李珂要小上三岁,不过论谋略,他却丝毫不逊色于李珂,甚至强上一筹。

只见程端眉头紧蹙,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藩台,无风不起浪,这杨帆在应天闹得好大名声,难道换了个地方就换了脾气秉性吗?我们绝对不可小瞧轻视了他。”

程端这话里面藏着钉子,摆明了在驳斥李珂认为杨帆是“纸老虎”的说辞。

李珂冷笑一声,反驳程端道:“应天是京师,天子脚下,有天子撑腰,杨帆有张狂的资本,可这里是山东,那韩宜可小儿如何?来的时候也想闹腾,而今还不是老实了?”

程端摇了摇头,说道:“韩宜可担任济南知府,与杨帆这个钦差怎么可相提并论?藩台,那杨帆有陛下亲自赏赐的‘便宜行事’之权,他今日的行径不是露怯,而是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请藩台小心应对!”

李珂怪笑一声,讥讽程端,道:“程大人不要小题大做,当初那韩宜可来的时候,我怎么记得你也说过要好好应对的话?结果怎么着?韩宜可被藩台大人收拾地没了动静,杨帆能比韩宜可强到哪里去?山东,到底还是藩台大人说得算。”

李珂与程端,虽然都是袁泰的铁杆心腹,但两个人的性格迥异,李珂张扬、程端沉稳保守,加上有些政见不和,两个人私下一直都不对付,出言嘲讽拆台是常有的事情。

程端阴沉着脸,道:“我没说山东不以藩台大人为尊,但陛下派来心腹钦差,岂可等闲视之?李大人,你一未阿谀奉承藩台大人,是要陷藩台大人于险境?”

李珂皮笑肉不笑地反呛程端道:“我李珂追随大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论对藩台大人的忠心耿耿,谁能比得上我李珂?你休要血口喷人!”

两人唇枪舌剑,越吵越厉害,见状,袁泰拍了拍桌案,叫住了他们。

从内心上讲,袁泰也认同程端的说法。

洪武皇帝何等人物?他派来的钦差怎么可能是个“露怯”、“享乐”的草包?

再加上韩国公李善长亲自寄来了信件,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地应对杨帆。

一个得朱元璋信任,委以重任,且被李善长视为大患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是个纸老虎。

“好了,不要再吵了!”袁泰从椅子上站起来,做了决定:“派人盯住驿站,杨帆的去向必须一个不漏地报告给本官,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耍的什么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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