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声渐渐小了,李云辰缓缓从宫道偏僻处走出来,看着暮色中依旧辉煌的隆宁宫。
他人生中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想救她逃出这窒息的樊笼。
他救不了半辈子都被困守在冷宫里的娘,已是莫大遗憾,只要妍妍开口,他就算拼尽一切,也要救她!
一出隆宁宫,宁妃就着人去请太医过来,待皇上将孙贵妃送回宫,太医早已候着,忙近前去为贵妃诊脉。
李云奕原本想起身,孙贵妃却哼哼唧唧着拽住他的衣袖,后怕地说道:“皇上,臣妾好害怕,会不会有什么事?”
“不会的。”李云奕微微垂下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刚刚真的是吓坏臣妾了,皇后娘娘好可怕!”
孙贵妃说着,还缩了缩身子,娇弱得快要流下泪来。
李云奕又不是傻子,这孙贵妃与皇后向来不对付,
他一路抬举孙贵妃,除了她身怀龙嗣之外,也有在后宫牵制李姿妍的意思。
这些女人一个个对他投怀送抱,所看中的不过是他所能赋予她们的恩宠,而这恩宠,也是他们的氏族在朝廷上争斗的筹码之一。
他明知孙贵妃定是故意摔倒,以激怒皇后,可他还是借此离开了家宴,
隆宁宫年年的家宴都是如此,盛大冗长又繁琐,其间还要听着看着后宫众妃嫔们暗地里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这如何叫“家宴”?
不过年年都如此,为何今年不能如此了呢?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李云奕没由来地想起这句词,心头一窒,五味杂陈,心中的火又呼啦啦地烧了起来。
他轻轻推开孙贵妃,淡淡说道:“皇后终究是皇后,你让她下不来面子,叫她如何服众?”
孙贵妃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替皇后说话,她不甘心地将脸撇向一旁去,有些生气。
太医撤去她手腕上的帕子,说道:“贵妃娘娘您是受了些惊吓,不碍事,老臣开一些静心凝神的方子即可。”
宁妃站在一旁看着,也附和着说道:“贵妃娘娘您要务必保重身子,切莫再轻易动气了。”
宁妃素来是安静得体的,不争不抢,不聒噪,
宁氏曾是孙氏的部下,进了后宫自然由孙贵妃庇护,但在李云奕看来,反而是宁妃对有些小任性的孙贵妃诸多爱护包容。
“按位分来说你是贵妃,但宁妃倒是比你稳重许多,有她伴着你,朕很放心。”
皇上都这般说了,就差直接说你任性妄为拆皇后台面,孙贵妃机灵,心中有再多不满也忍了下来,点点头:“臣妾知道了,皇上……您今夜陪陪臣妾嘛!”
李云奕却早已起身,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又唤宁妃进前来,简单说了些话,便转身离开。
寝殿内的太监随着太医去太医院取药,如今是在孙贵妃宫中,没有外人,宁妃便屏退了宫女,亲自上前伺候她。
宁妃一低头,孙贵妃便随摘下发上的珠花,狠狠掷在她脸上,怒道:“我和皇上说话你插什么嘴?生怕皇上没看见你?”
宁妃弯腰捡起地上的珠花,跪在她床畔:“宁簪不敢,只是太关心贵妃娘娘了。”
孙贵妃见她跪得规矩得体,低眉顺眼,心中的火气这才消了一些,看着她,冷笑道:“别以为乌鸦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你一日是我的丫鬟,一辈子都是。”
“奴才永远记得。”
宁簪伏下头去,即便身居妃位,也依旧卑微地自称“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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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园内的家宴倒是热热闹闹,没了紫禁城里的规矩,又有太后的特许,宫女太监们便各人做一道自己在家中爱吃的菜,聊表思念。
太后笑着看普宁宫众人没忙里忙外,心里也高兴,在紫禁城中这么多年,她早就淡忘了自己的家乡。
她的故乡在心里,或者说她的故乡就是孟寒江。
孟晓棠提着一个小布袋进来,先摸出一个匣子,恭恭敬敬地呈给太后。
太后笑着打开,肉香扑鼻,是一块风干的肉,提前腌制过,闻着就馋。
“这是?”太后不明所以。
孟晓棠笑着说道:“在奴才的家乡这叫嚼鬼,是驴肉,嚼了鬼,新的一年平安顺遂。”
太后哦了一声,有些惊奇地接过这块肉,认真地咬了一口,幸得她牙口好,这“鬼”还真难嚼。
嚼着嚼着,心下不免怅然,似乎孟寒江从未教过自己这些东西,关于他,关于明月州,永存在记忆中的,是冷峻的冬日,漫山白梅开遍。
太后嚼完了驴肉,一旁的飞星便递过茶水请她漱口,太后看了飞星一眼,她脸颊上红肿的巴掌印消得几乎看不见了。
新年确实不该生这么大的火气,太后冷静下来后想了想,许是之前飞星听岔了,以为她要借安宁夫人之手除掉孟晓棠,有话可以好好说,可飞星偏偏要提起先帝,这就可叫人生气了。
“太后娘娘,奴才今年也备了好东西。”
飞星将茶盏搁在一旁,取出一个酒罐,将酒液缓缓倒入她的酒觥中。
酒液清透,微微泛着碧色。
飞星自顾自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酒觥,轻轻呼了一口气,像是心头的大石头没了,如释重负:“这是青梅雕酒,第一坛是皇上出生那日埋下的……”
飞星说着,突然哽咽,红了眼眶,抬手抹去泪水,热闹的正殿内忽然安静下来,宫人们都愕然地看着飞星姑姑。
她是从不落泪的,为人利落干脆。
太后却未抬起自己的酒觥,一脸平静,明明在说皇上,却好像和自己无关似的。
飞星自顾自地说着:“二十多年了,每一年春天奴才都会打落青梅,将它泡进这个酒坛里,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
“飞星你有心了,哀家不喜欢青梅。”太后微微挺直脊背,轻声说道。
飞星凄然一笑:“奴才知道,所以奴才今日便与众人一道分饮这坛青梅雕酒,以后不再续了。”
说完,将酒觥凑到嘴边,仰脖一饮而尽,明明是美酒,她喝到的尽是苦涩与凄凉。
她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在青梅树下埋酒的男子,他怅然地望着春月,喃喃对飞星道:“你说,她心中有朕吗?”
后来,又过了几年,他又问她:“你说,她心中可曾有过朕?”
飞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可是这二十余年,她突然知道她错了,太后因为一个长得像孟寒江的孟晓棠生气,不许任何人置喙她与孟寒江,却吝啬到连提也不许提起先帝!
太后看也不看眼前的酒,闭了闭眼,说道:“飞星,你醉了,先回去歇着吧。”
飞星将酒觥放下,依旧得体规矩地行礼,恭敬说道:“奴才这就退下,愿太后福寿康宁,千岁!千千岁!”
太后轻轻点了点头,对孟晓棠说道:“你替飞星将这坛青梅雕酒分了吧,哀家头有些痛,也回去歇着了。”
孟晓棠恭送太后离去,太后一走,众人便都好奇地围上来,嬉闹着拿过各自的酒觥分饮了这坛酒。
她也轻轻地抿了一口,酸甜苦辣,一口下去,就挤出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