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之大海 · 4

织莺一直反常地沉默着,定定地看着这只活灵活现、具有了人一样智慧的机械鸟,脸色惨白如纸,双手颤抖着伸出,似乎想要抓住那只夜莺,却又仿佛烫着一样缩了回来,颓然坐在椅子上捂住了脸,喃喃道:“你……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么一个东西来?!”

望舒满脸困惑,道:“你要出去很久,那些神之手又是一群疯子,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怕你路上寂寞,所以就做了一个夜莺陪你说说话……而且,你也快要过生日了,我不该送你一个天下无双的礼物吗?你叫织莺,它叫小莺,这不好吗?”

织莺颤了一下,眼里忽然有泪水如雨而落,又怕外面的闾笛将军听见,只能拼命地捂着嘴,哭得全身颤抖:“可是……可是……你造出的这个不在军工坊军需物资名单上的东西,万一被元老院的人知道了,他们会,会……”

元老院?望舒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仿佛明白了什么,身子蓦地一震,眼神也变得复杂而痛苦,隐隐竟掠过一丝狰狞。

停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反手关上了舱室的门。

这是设计来给织莺休息睡卧用的舱室,密闭效果非常好,门一关,外面的一切声音便顿时远去,里面简直静谧得连掉一根绣花针都听得见。织莺无法压抑的啜泣在舱里回荡,小莺呆呆地站在架子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buwu.org 梦幻小说网

望舒看了哭泣的女子片刻,神色苦痛而阴沉,忽然走了过去,一把将那只架子上的夜莺抓起,右手灵巧地一扭一拉,顿时把夜莺的头颅拆卸了下来!

织莺吃了一惊,失声低呼:“你做什么?”

“既然你不喜欢,那么,它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望舒淡淡地说,随手将那只鸟儿拆得四分五裂。

他动手很迅速,很快那只可怜的夜莺已经被肢解。贴了羽毛的空腔里密密地布满了各色机簧,正在滴答地运行着。那是金属、火漆、水晶、木材综合组成的身体,没有丝毫的温度和生机。

望舒捏着断了头的夜莺,在织莺面前将它细细肢解,一个个零件摊开放在桌面上。仿佛是看一场屠杀。织莺转过头去,咬着嘴唇,微微颤抖。

“够了!”终于,她忽然拍案而起,仿佛无法承受似的大喊,“别这样……够了!”

望舒被她那样的语气震了一下——在记忆中,织莺对待别人一直都是素雅有礼的,亲切而温柔,从未有过丝毫情绪失控的时候,而这一次她竟像是被人逼到了绝境,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地拼命克制住自己。

“你……”他仿佛想问什么,又仿佛有些明白了过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它了——它会让你想起我,对吗?”望舒将最后一个零件放在桌子上,定定地看着她,开口道,“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我和它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冰冷的金属机械,是非我族类的怪物!是不是?”

仿佛被烫了一下,织莺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他。

“你……你说什么疯话!”她颤声低叱。

“不,你说的才是疯话吧?”少年冷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吐出刀锋一样的话语,“作为一个机械人,我怎么可能会疯呢?”

织莺猛然站起,往前冲了一步,抓住他的衣襟,却觉得全身无力,又颓然坐回。

他……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再隐瞒,我什么都知道了。”望舒坐在她对面,淡淡地开口说着,一边伸出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他的肌肤坚实如玉,白皙光洁,然而胸口居中却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印子,从锁骨笔直划到腹部。

仿佛是留在玉上的一道刀痕。

“看到了吗?”他坦然道,“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织莺不敢看他的身体,颤抖着别过头去。是的,五年前,在那个昏暗幽冷的地下军工坊里,在那个已经死去的天才机械师身边,她第一次见到了望舒。那个时候,那个少年也是像这样赤身裸·体,什么都没有穿,就如刚诞生的婴儿,沉睡在一种奇特的培养液里。

他的肌肤闪着奇特的色泽,和一般人类完全不同,细长的软管通向他的五官,令他仿佛只是一个在水里睡去的人类。

然而,当她俯下身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他身体和常人的不同。

“在你出嫁的那一夜,我被潜入的空桑刺客刺伤了小腿——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受伤。”他看着她,冷静地一字一句叙述着,“这也令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我肌肤底下的身体和别人似乎有所不同。所以,我解剖了自己。”

解剖?织莺的身子猛然晃动了一下,脸色煞白。

望舒的神色如钢铁一样冷酷,慢慢说了下去:“我徒手撕开了那个伤口,看到了……呵,你猜猜看,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自己小腿里,有三根交错的金属杆件!还有一些奇怪的胶状东西——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一切人类该有的东西!”

望舒的声音难以控制地战栗了起来:“那一刻,我终于想起了那一卷被‘父亲’临死时抓在手里的中州古卷,立刻去翻看了那一卷《列子》,我看到了那一篇决定我命运的文字。”他顿了顿,低低冷笑了起来,“偃师造人……哈,就是偃师造人!”1

<em>1《列子·汤问》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颌其颐,则歌合律;摔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em>

织莺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抬手绝望地掩住了脸。

是的……她怎么会忘记这个呢?自从在地下工坊深处发现了望舒,为了保守秘密,元老院下达了封口令,对外宣称望舒是天机公子的遗腹子,是一个天才的孩子。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制造者临死前手里握着的那个古卷,却居然透露出了最终的秘密!

“看来,我那个所谓的‘父亲’,也是从偃师那里得到的灵感吧?连中州人都可以造出和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偶人,以沧流帝国的机械水平,天机公子绝伦的才能,要复制一个也不难。”

“于是……就有了我,对吗?”望舒喃喃地道,清秀的眉毛蹙起,“可是我想不通的一点是,即便‘父亲’能完美地造出人的全部肌肉骨骼内脏血脉,他又怎能赋予我一个人类才有的能思考的脑袋呢?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额头,有些失控地低声喊:“该死!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或许我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痛苦了!”

“不,你不是……”织莺虚弱地张了张口,想要分辩什么。然而望舒抬起手摇了摇,打断了她:“不要对我说谎了,织莺……这世上,即便所有人都用谎言来回馈我,我却唯独不愿意听到从你嘴里说出同样的话。”

“因为我已经剖开过自己的身体,看到了一切。”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沿着那一道痕迹轻轻划落,仿佛一个工匠剖析着一个机械。

“在这个被‘父亲’赋予的身体里,没有骨骼,没有血肉。有的,只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机簧和轴子,只是一个个冰冷的金属构件!啊……织莺,我也知道了自己的腿为什么瘸:我左腿的三根杆件里有一根比其他的短了一寸,还残留着榫卯接口。”

说到这里,望舒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研究了半天,才明白那分明是‘父亲’在最后未能来得及完工就去世,所留下的半成品的缘故!哈哈哈……是的,织莺!我只是一个机械偶人,而且,是个不完美的残次品!”

少年的狂笑声在密闭的舱室内回荡,疯狂而悲凉,他笑得如此失控,以至于全身仿佛钟摆一样摇晃起来,微微地抽搐,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望舒!”她终于从喉咙里挣扎出了两个字,扑过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泪水从她的眼里一滴滴落下来,打在他冰冷的肌肤上,“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看着她的眼睛,少年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了。

“哦,是的,我忘记自己不能太激动了……”望舒喃喃,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语气冷酷而平静,“我看过了自己的内部构造,那几条通向心脏的机簧并不是很稳定,无法负荷太大的起落,不然这个身体就会抽搐和癫痫……所以,你要原谅我偶尔的神经质。”

她哑然无语,只觉得心痛如刀绞:“不要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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