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那个敏感、羞涩而自尊的少年,此刻的眼神忽然阴沉了下来,居然似黑得看不见底一样——难道是因为巫真嫁给了羲铮的这件事,给了他巨大的刺激?
这小子,该不会是在冰锥里动了什么手脚吧?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掠而过,立刻被否定。不,望舒一贯极其依赖织莺,视她为一切,又怎会在她乘坐的冰锥上动什么手脚?说不准他设下的,反而是某种可以保护她的秘密机关吧!想到这里,他也只能点了点头:“巫真,那你就跟他下去看看吧。”
织莺脸色微微苍白了一下,这边望舒已经笑了一声,扬长转过身——他的脚上虽然穿了特制的靴子,还是难掩天生的残疾,走起路来略微一跛一拐。谁都知道望舒性格有些孤僻,自尊心极强,平日极少在众人面前显露不良于行的弱点,然而此刻,居然在众目睽睽下走了起来!他……到底是怎么了?
她站在后面看着少年的背影,眼神复杂。
自己嫁给羲铮,一定深深刺伤了他吧?可是,他应该知道她和他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半分希望的。
“来吧,”少年站在打开的冰锥舱门前,微笑着看着她,眼眸明净愉快,宛如一个献宝的孩子,“织莺,我有一个宝贝要送给你,快来看看!”buwu.org 梦幻小说网
冰锥里一片寂静,银砂在琉璃盏里燃烧着,四壁都是冰冷的金属,唯独能听到机簧和指针转动的咔咔声,机械而呆板。在这样凝滞的气氛里,织莺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要停止了,她甚至不敢回头看望舒的眼睛。
自从婚礼那一夜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记得在婚礼上,那个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神,从灼热慢慢变成空洞,那样的表情令她内心仿佛被撕裂。她站在那里,十巫围绕,家族簇拥,抚摸着自己身上的大婚服饰,无法分辩一句话。是的,要怎么说呢?
她从一开始就无法跨越那道鸿沟,因为他们并不是同类!
记得在自己出嫁的那一夜,望舒发了疯似的跑回到工坊里,将自己关在深深的地下,无论她怎么恳求都不肯出来。她想,就在那一刻开始,他也向自己关闭了心扉吧?
可是,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他们毕竟不是一路人,从一开始,就不曾有半分可能。织莺轻轻叹了口气,却听他在身后走着,脚步滞重,一步步好似踩在自己心上。她定了定心,转过头,想把话挑开了说,然而他却躲开了视线。
“织莺,我给你准备了很妙的生日礼物。”他轻声说,带着欢悦和讨好的语气,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在后舱你的房间里,快过来看看吧!”
“哦……是什么?”织莺有些意外,没有料到他在这个时候还想得到她的生日。
“闭上眼睛,跟我来,”少年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光,似笑非笑,“有惊喜呢!”
织莺怔了一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道:“别开玩笑了,望舒,我又不是那些孩子。”
“孩子”两个字一出口,舱里的气息似乎骤然变了。抬头看去,只见那些孩子们果然已经一个个坐好了——冰锥里设有给神之手特制的座椅,宛如一个个圈椅,将他们小小的身子箍了起来,水晶罩子从椅子四周升起,将那些孩子封印在了里面。
虽然孩子们的眼睛还是被封着,然而他们似是感觉到了织莺的到来,个个脸上露出微笑来。一双双雪白粉嫩的手平平举起,伸向了空气,口唇翕动。
“要……”“要……”
他们樱桃一样红的小嘴翕动着,却只能说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手指在空气里微微屈伸。舱室内忽然激荡着一股强烈的“愿力”,令人窒息。望舒尚无反应,然而所有冰锥上的战士忽然间脸色雪白,透不过气来。
织莺也变了脸色,知道这些孩童面目的“神之手”的力量,一旦出现了任何欲求,念力都是极其可怕的,片刻也耽误不得,也顾不得要去看望舒送给自己的东西,连忙从怀里拿出玉盒,将金丹赤丸一颗一颗地放到孩子那里,一路柔声地哄着。
具有魔力的药丸被放在水晶罩子外,然而那些孩子的手只是微微握拳,隔空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那一颗颗丹丸瞬间便穿越了屏障,赫然出现在了他们的手心里!
望舒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这……这还是人吗?”
“不,这些孩子是神给予我们的恩赐,他们已经超越了‘人’的范畴。”织莺一边分发药丸,一边回答,“他们,是我们冰族的唯一希望。”
望舒沉默了片刻,眼里却泛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冷笑:“什么神?说到底,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东西而已……”
织莺在一百多个座位里穿行,迅速将那些药丸散发出去,安抚住那些孩子的情绪。很快,一个接着一个的孩子都安静下来,攥着丹丸,流着口水,在服用了金丹和赤丸之后重新陷入了安静,封着的眼睛彻底闭起来了,再无声息。
外面舱室里的战士也随之吐出了一口气,那种无所不在的窒息感终于消失。
安抚完了最后一个孩子,织莺直起身子。忽然间眼前一黑,一双冰凉的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一惊,本能地手指交错,迅速画出一个符咒,想要把身后那个出其不意的来袭者避开,然而很快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跟我来,”望舒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的手指柔软而冰冷,就像是深海里的某种水草,静静地缠绕上来——那么久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有肢体上的接触。那一瞬,她感觉到了他的肌肤冰冷而柔软,宛如亡者的双手。仿佛有一股战栗穿过了身体,她忽然有些目眩,几乎跌倒。
少年捂着她的眼睛,带着她一路前行。
他……他要做什么?织莺按住狂跳的心,随着他往前走去,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步数。很快望舒便停了下来,她算了一下距离,知道这里应该是属于她的个人休息室——望舒在这里给自己准备了一件礼物,会是什么呢?
“快来看看我给你的礼物,织莺!”望舒松开了手,语气带着孩子一样的欢喜,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睁开眼睛吧。”
织莺站在那里,不知为何,许久不敢动上一动。
许久,她耳畔听到了一个奇异的声音:“睁开眼睛吧!”
那个声音,乍听之下是同一个声音,似乎只是望舒再度重复了一遍。然而,对于她这样对望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来说,却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奇特和诡异。
她猛然一颤,睁开了眼睛,失声道:“谁?谁在这里说话?”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个从舱顶垂落的精美黄金架子,架子上停着一只美丽的鸟儿,赤褐色羽毛,尾部呈现美丽的红色,腹部羽毛的颜色由浅黄到白色,嫩黄色的喙子,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自己,澄澈无邪。
那是一只美丽的夜莺。然而,从它嘴里却吐出了望舒的声音:“睁开眼睛吧!”
从那鸟儿张开的喙子里,她清楚地看到一排精密的机械齿轮!那一卷薄薄的带子从鸟儿细细的咽喉里平顺地滑过,居然擦出了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声音。天,这难道是……织莺因为恐惧而往后猛然退了一步,几乎把站在身后的少年撞倒。
“怎么样,吃惊吧?”望舒却看着她笑,眼神得意而雀跃,“我叫它‘小莺’,它可聪明了——我教了它几百个句子,快来试试,随便你问什么它都能答应!”
织莺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那只架子上的夜莺,脸色苍白得说不出话来。看到织莺没有配合,望舒有些沮丧,但是为了示范,他还是抬头问那只夜莺:“你是谁?”
那只机械鸟儿居然真的回答了:“小莺。”
望舒得意地看了一眼织莺,继续问:“你为什么叫小莺?”
“因为,我是被主人做出来送给织莺的礼物。”那只夜莺回答,声音曼妙如歌唱,“十二月十二日,是织莺二十二岁的生日。”
望舒得意洋洋地回过头,看着她:“怎么样?厉害吧?”
“……”然而织莺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架子上那只机械鸟,脸色惨白,浑身战栗。“这……这是你做的吗?”许久,她才哑着嗓子问,“你居然做出了这种东西?”
“当然!除了我,这天下还有谁能做出这种东西?”望舒在那里得意地笑,露出孩子气的表情,“这次的旅途很漫长,我又不能陪着你——当你想要找人说话的时候,不妨试试它吧!你会发现它比你想象的更聪明,真的。”
织莺看着少年得意的表情,孩子似的惹人怜惜,她眼里却露出了痛苦之色。
“你不该做这种东西,”她喃喃,“望舒,这太残忍了……”
“为什么?”少年愕然地看着她,“是说我第一次做这个东西,还没有尽善尽美吗?”望舒看到她没有显得太高兴,不由得也有些悻悻,嘀咕着,“主要是因为时间很紧,我只来得及教给它六百二十七句对话,都用带子封存在了它的身体里,成为它的‘记忆’。在这个范围内,你可以和它进行简单的交流——可是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问了太复杂的问题,它就不懂了。比如……”
他转过头,想了一想,问:“小莺,你觉得对冰族而言,破军是什么样的存在?”
架子上的夜莺果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卡在了那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半天,才一本正经地说:“在任何情况之下,天神都不会用镣铐来束缚他所创造的人类;他使他们的生活经常发生变化,从而得到启发。”
望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头看着织莺:“看到了吧?当你问了一些太复杂的、我没有设定过的问题时,它的‘记忆’就紊乱了,只能随便从记得的那六百二十七句里面挑选一句回答你。比如你问它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归云荒大陆,它可能会说‘织莺最爱吃嘉禾’。这就是好玩的地方。”
他讨好地看着她,本以为能从她那里得到表扬,然而,当他看到织莺脸色依旧苍白,脸上也并无半点笑容的时候,少年不由得不安地沉默了。
“怎么?你……你不喜欢小莺?”望舒绞着手,有些紧张地问,“不喜欢吗?”
不等织莺回答,显然这句话符合了记忆里的某一句,架子上的鸟儿忽然开口抢答:“不行,一定要喜欢啊!”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在此刻显得分外古怪,回荡在舱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