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当时还是二皇弟的白烨为了笼络最得力的下属,将唯一的女儿悦意许配给了爱将白墨宸。
他那时候二十五岁,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却还是孤身一人在军中。对于一个平民出身的年轻武将而言,白族藩王的允婚,不啻一场天大的恩赐。所以,那时候的他也并无反对,甚至觉得欢喜。
和世间每一个男人一样,年轻的他也对自己将来的眷侣有某种期待和好奇。然而白族的公主是藏于深闺的贵族,他只听说那个十六岁的少女是白烨的独生女,很美,从小受宠——这样金贵的女孩,或许会有一些骄纵和坏脾气吧?不过这些也没有什么,他是男人,多忍让一些也就行了。
那时候,还是一个年轻武将的他在心里这样想,对着即将来临的新生活有着一些憧憬和忐忑。顺带着,他和白烨之间也结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
然而年轻的武将所不知道的是,他未来的妻子早已有了意中人,而白烨拒绝将女儿许配给非六部王室的中州人,导致两人无法结合。年少的悦意公主性格倔强刚强,不愿听从父亲的安排,竟在大婚前几日偷偷离开王府,秘密逃往叶城!
家丑不可外扬,只可秘密处理。他奉了白帝的密令,带人急渡青水,星夜兼程,终于截住了那个出逃的公主。作为未婚夫,当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表达出真实的愤怒和屈辱,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淡淡说了几句,要请公主殿下起驾回帝都。悦意没有停止反抗,在归途上几度想要刺伤他,却被他一次次阻止。
在终于看到帝都宫殿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记得她眼里的绝望和轻蔑。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艰难地道:“我会把这一切都忘了,就像重新认识你一样。”
“真厉害……连自己妻子红杏出墙都可以忘。”明知他是在表达包容和善意,她却大笑起来,语气讥讽,“我不爱你,所以不嫁给你。也算是敢作敢当。可是你身为堂堂的大将军,竟然不惜娶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她挣不脱,便用锋锐的话不停地刺伤他。他却始终沉默不语。
“你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呢?”他将她提上马背,向着帝都疾驰,只是淡淡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逃到哪里,迟早都会被抓回来,何苦。”顿了顿,他说出了最锋锐的一句,“何况,那个人,并不肯和你一起逃。你又能去何处?”
她本来在滔滔不绝地尖刻骂着,忽然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
是的……逸没有来。他没有出现。
在她不顾一切出逃,来到青水边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自己。她忽然不敢想——他是一个温柔俊秀的情郎,也许发过许多山盟海誓,但是在风暴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他却没有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
他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出现?
“看看这个吧。”白墨宸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扔在她面前,“怯懦的中州人。”
她一眼瞥见便颤了一下:信是她的笔迹,在一个月前偷偷命人送到了镇国公府。上面写的是中州人远古诗篇《诗经》里的一首《大车》。在那个生僻的诗篇里,用灼热的文字讲述了一个女子勇敢却绝望的爱情: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
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em>翻译:“宫车隆隆奔驰,青色毛毡做车篷。车中的我怎能不思念你呢?只怕是你不敢爱我啊。宫车慢行声沉重,红色毛毡做车篷。不是我不想跟你走,而是怕你顾忌太多,不愿意与我私奔!既然我们在活着时不能成为夫妻,只愿死后同穴而埋。不要不信,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头顶有天日昭昭!”</em>
云荒人或许看不懂这首诗,但是身为中州人后裔的慕容逸肯定看得懂她在信里说的是怎样炽热和坚定的誓言。
一个空桑的公主,从未接受过中州教育,居然能引用这样一首诗来表达自己激烈而决绝的内心——这些年来,她为了深爱的男人学会了那么多东西,包括深奥艰涩的中州古语。而最后的用处,居然是私奔前写的这封信。
“慕容逸收到了你的这封信,不敢隐瞒,立刻把这封信呈给了白帝。”他淡淡地对自己的妻子说,眼里露出了一丝讥诮,“白帝原谅了他,并未降罪给慕容氏——所以,我才会领命来这里把你带回。”
“是……是吗?”她定定地看着那一封自己送出去的信,胸腔里那一股激越无畏的气息终于消散了,一颗晶亮的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那封信。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彼此身份的悬殊,也知道将来的无望。即便如此,她终究不曾退缩,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邀约。那一封信是勇敢的表白,也是决绝的相激——可是,那种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梦想,终究还是折断于男人的退缩和缄默之前。
她在马背上哭得全身战栗,将那一封信一片片撕碎,吞了进去!
年轻的将领只是沉默着策马,带着被抓回来的妻子向着帝都疾驰,任凭她伏在自己背后哭泣,泪水湿透了重甲——那一刻,他的心里不是没有复杂的感慨和震动,混杂着苦涩、失落,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那时候他二十五岁,年轻有为、野心勃勃、能力卓绝。那时候,他还没有遇到夜来,常年在军队里,对爱、对女人都还不甚了解……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和世上所有其他男子一样,在内心还对这门婚姻抱有期待。
他也曾经想过要好好地爱惜这个美丽骄傲的白族公主,要做一个配得上她的好丈夫、好男人,呵护她、尊重她,令她以自己为骄傲,一生无忧无虑。
然而,梦想尚未开始,现实便已一地狼藉。
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二十五岁的他,在迎娶了这个新娘后登上权力的高峰,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次影响他毕生的失败——而且他知道,自己将毕生都无法挣脱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枷锁,正如他无法再离开名利场一样。
天亮之前,年轻的武将带着她回到了叶城的行宫,将私奔的妻子抱下马背。冷月下,她紧紧闭着嘴唇,泪痕满面,却不发一语,倔强地甚至不肯再看上他一眼。
或许……等她为那个人流干了泪,将心清空,便能容下新的人了吧?夫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学习相处,适应彼此——那时候,他曾经那么想。自欺欺人而心怀侥幸——那是在西海上和冰夷出生入死搏杀多年的战士,第一次试图在其他战场上获得胜利。
不过,当时帝都情况复杂,危机重重,白烨篡权的密谋已经展开,他和素问日夜为这一颠覆天下的计划而忙碌着,厉兵秣马,暂时已无法顾上这一点儿女私情。
六个月后,他带领人马血洗帝都,杀死白帝白煊,将白烨推上了帝位。他们三个人完美地实现了那个计划——白烨夺取了天下,便如约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作为奖励赐给功臣。
在登基后的第三个月,大婚典礼举行,倔强的她终归被父亲强迫着嫁给了他,同时赐予的,还有价值连城不计其数的国库珍宝,以及元帅的头衔和天下的兵权。他的人生达到了一个显赫的顶峰,然而他并不十分欢喜。
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已经遇到了夜来。
那个在黑夜里出现的女子宛如一束光照进了他的生命,让本来只充斥着搏杀、权谋、相互攀附和利用的人生忽然沉静了下来。到那一天为止,年轻气盛的他从来未曾后悔过什么,一路往前,一路攻城拔寨。
然而,在遇到她的那一刻,他却忽然惊觉自己的人生已经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正是因为野心和功利,将令他毕生不能真正得到最爱的人。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回头了。既无法结束一段噩梦般的婚姻,也无法开始一段梦寐以求的感情。这种进退不得、如刀割心的痛苦,让迄今为止战无不克的将军绝望。
然而,趁着他转移了心思、放松了戒备,悦意公主竟然第二次离开府邸连夜出逃,再度去了叶城!
已经到这地步了,这个女人居然还不死心,还要再去找那个怯懦的男人?烦躁、愤怒、屈辱在他内心燃烧起来,最后一丝期待和怜悯也消失了,令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这一次,在回雁川追上她的时候,他毫无怜惜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一言不发地将她拖上马背。
“我不相信!逸不是这样的人……我要找他当面问清楚!”
“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吧……只要听到他亲口说一句,我死也甘心!”
她被捆绑在他的背后,一路哭喊、哀求、怒骂……他默默地听着,忽然回过头,冷冷地说:“认了吧。就算你只是一具尸体,我也要把你带回去,把你埋在王室的墓地里——这是我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
她恨恨地看着他,忽然一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她咬得那样用力、那样狠毒,几乎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做梦!我才不会寻死!我要活着……活得比你久、比父王久!等你们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约束我了!”
他根本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策马疾驰而去——那一天,是白帝七年五月十九日,头顶星空灿烂,冷冷俯视着大地。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生命里,便再也没有那个名义上妻子的位置了。
他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她之于他,不过是一个路人。
那之后,她又几次试图出逃。终于,她那个已是九五之尊的父亲无法忍受,对外宣称悦意公主得了癔病,把这个丢尽脸面的女儿带回了伽蓝帝都——而对于这个决定,他并不曾阻拦和反对,只是沉默着任凭白帝将她带走,幽禁在万丈白塔顶上。
他和她之间的共同回忆,也就到那一刻戛然而止。
从此后,他们之间便隔着深广的大海,有着毫不相关的人生。所谓的家庭、所谓的婚姻、所谓的夫妻,对他们来说都是形同虚设的可笑东西——十一年来,他在西海率军浴血奋战,她在白塔上幽闭终生。
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是每年他入京述职的时候顺路去塔上看她一次。然而,她也始终没有半句话要对他说,默然相对片刻便离去。他们之间虽然有夫妻之名,相互羁绊了十几年,但,所有的感情在萌发前便早已夭折。
然而世事难料,十一年后,她那个帝君父亲在一场血腥的宫廷阴谋里驾崩,那一条锁住她的黄金锁链终于断裂。一夜之间,那个在白塔顶上幽禁了十一年的女子,居然以凌驾天下之上的姿态返回人间,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个痴狂任性、敢爱敢恨的女人回来了。
她成为了云荒的皇帝,她要扼住他斩落的刀,不让他为夜来复仇;她为了护住那个怯懦的昔日情人,竟然不惜脸面,公然和他决裂!十一年前,她曾经背叛过他;十一年后,这个女人还要再度羞辱他吗?
那个怯懦的中州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