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亡人村 · 2

两人已经并骑驰出了村口。村口赫然竖立着一座巨大的门楼,看款式和做法,应该是中州人的风格,却已经红漆剥落、斑驳破旧。门楼下坐着一个打盹的老人,在两人出去的时候睁开眼看了一下。

“蔡老伯,我们今天要去郡府里卖马,大概一个月后回来,村长已经给了文牒了。”不等对方发问,祁连钺先赔着笑,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又塞过去一吊铜子,“这点钱给您买酒喝,我家儿子这几天住在村里南二嫂家,麻烦还要帮忙看顾下。”

老人睁开混浊的眼睛,用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捏起了那一吊铜子,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挥了挥手,扔了一个什么东西出来。

“多谢多谢!”祁连钺伸手将拿东西接住,拱了拱手,策马而去。溯光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把粗大的钥匙,不由得略微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两人走出不到一里地,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墙——那是一道用木材为骨,抹了泥灰的厚墙,矗立在旷野里,显得诡异非常。那一道墙孤零零地立在地上,只有一扇锁住了的门,向着左右无尽地展开,似是一双巨大的翅膀,挡住了所有出村的人。

溯光勒马,朝着两侧一望,居然望不到尽头!

马群在墙外停住,有些不安地来回踏着。

“这道墙外,就是青木塬的地界了。”祁连钺跳下马,拿出了方才那个老伯掷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那把铜挂锁,然后把插着钥匙的锁挂在了门上,转过头打了个呼哨。

那一群马听到了号令,立刻迈开了步子,排成一列嘚嘚穿门而过。

“这道墙是为了防止村里的人走进青木塬而筑起来的。”祁连钺翻身上马,跟在了溯光后面,“平日从来不开,钥匙被蔡老伯看着。”

“还有人想进青木塬?”溯光蹙眉,“不是说那里不祥?”

祁连钺神色阴沉下来,语气低沉:“其实那些人不是自己要过去的……而是莫名其妙,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半夜无声无息地就游荡出村子,从此消失。最近十年,每年的八九月都会有十多个人从村子里失踪。所以最后不得已,村长才发动大家筑起了这道墙。”

溯光蹙眉:“筑起了墙后,就没有人失踪了吗?”

“也还是有的……只是少得多了。”祁连钺回答。在他的声音里,那一道门缓缓关闭了,将两人隔绝在了荒野。

就在门即将关闭的一刻,一道影子刷地穿过了一尺宽的缝隙,一边叫着,一边对着两人直扑过来!骊受到了惊吓,一时间纷纷扬蹄避让,嘶叫连连。

“三花?”祁连钺吃了一惊,看到跟上来的居然是后院里那条家养的老狗。那条狗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皮毛也因为长疮而脱落了一半,癞皮斑驳。然而此刻,它居然自动离开了家,默不作声地一路跟着祁连钺,穿过了这道墙来到了青木塬地界!

听到主人的声音,三花拼命摇动着尾巴,呜呜地叫。它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也蒙上了灰白色的翳,没有丝毫光芒,口角不停有涎水留下。

“你跟来干什么?想让我真的把你做成火锅吗?”祁连钺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这条老狗,苦笑道,“快给我滚回去!那个小兔崽子如果见不到你会着急的。”

然而,三花不肯走,拼命地凑过来,在主人的马腹下面挨挨蹭蹭,发出不明原因的呜咽,似是哀求,又似是警告。就算是祁连钺失去耐心地一脚踢过来,瘦弱的狗哀鸣了一声,却也不肯离开。

溯光看着这一幕,道:“忠犬护主,就带着它吧!”

“嗯?”祁连钺愣了一下,抬头看着这个旅人。

“尊夫人失踪的那一次,三花是跟着她进去的,不是吗?”溯光停了一下,还是开口,“那么,说不定它还记得那条路。”

祁连钺摇了摇头:“不,它虽然活着回来,却被吓傻了……我曾经带着它试图重返青木塬,然而这个没用的畜生还没走出沼泽就迷路了!”

“……”溯光看了一眼老态龙钟的三花,无言以对。

眼前是大片的茂密绿草地,道路到此已经渐渐不大明显,或许甚少有人行走,野草侵袭了路基,路边间或有几块无人打理的地,也是荒草丛生,上面开着一种奇特的红白两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宛如火焰。

在荒地的尽头,站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树林幽深,在清晨寒冷的霜气笼罩下显得神秘不可测,仿佛里面埋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那就是青木塬?”溯光看着远处的森林,问。

“不,这只是最外的一层丛林罢了,青木塬还有十几里路。”祁连钺摇头,“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得安全穿过这一片黑沼,才能靠近那片林子。”

“黑沼?”溯光这才注意到脚下,蹙眉往下看了一眼。

此地的荒草已然越发茂盛,几乎将他们两个人和数匹马湮没其中。脚下已然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越来越软的沼泽,马蹄踏入,会陷入一尺深,噗噗地冒出奇特的气泡。

幸亏那些纯黑色的骊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有着天生的直觉,一步一步踏得很稳,避开了那些最深的地方,没有一下子陷入其中。三花步履蹒跚地跟在马队后面,小心翼翼地沿着马蹄印前行,每走一步就要呼哧地喘息半天。

“这里原本有个村子,叫青木庄。那原本是个靠山而居的穷地方,但是经过世代勤劳伐木,砍倒了大片的树林,开辟成良田,渐渐变得富裕。他们出产东泽最好的嘉禾和粟米,可以供应半个东泽。”祁连钺开始向远来的旅人介绍此地的种种过往,加重了语气,道,“而且令人吃惊的是,那里居然还出售肉芝!”

“肉芝?”溯光有些惊讶,“那可了不得。”

“是啊,据说最鼎盛的时期,连叶城和中州的大商户都带着重金来这里收购,十两黄金换一两肉芝。青木庄里的人因此富得流油,到最后连田都不种了,全都包给了邻村——也就是我们长山村的人,一年收一点租金意思一下。”祁连钺一边走一边道,“不过,自从一百多年前出了那件怪事之后,这里就渐渐荒废了,再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他说得耸人听闻,然而溯光的脸色还是淡淡的:“出了什么事?”

“灭族。”祁连钺脸色肃然,指着密林的深处,“据上上一辈说,有一年的年末,外村的人来交租,发现青木庄的人忽然全部消失了——没有尸骨,没有下落,村子里的一切都好好的,就是人全没了。这件事飞速传了出去,把周围的村子吓得够呛。”

“……”溯光沉吟着:“没有一个活人?”

“是。六百三十七口,全灭了。”顿了顿,他补充道,“连死在哪里都不知道。那些来收货的客商也一并不见了,连同那些价值连城的黄金,就像是被洗劫了一样……可是,再高明的大盗要一夜之间洗劫那么大一个村庄也不容易,何况还能不留下丝毫证据?”

“也是,”溯光点头,想了想,又问,“那牲畜呢?还有活着的吗?”

“牲畜?”祁连钺倒是没有料到他有此一问,愕然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人都死了,家养的牲畜估计也都逃散去了山林里……事情过去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这些?”

溯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三花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似乎也在听着两个人的声音,不时翻起老眼呜呜几声。

“老一辈说,那是报应。估计是青木庄的人为了开垦田地,烧了不少林子,得罪了深山里的那些神怪,所以才被灭了族。”他策马艰难地前行,道,“反正,这个曾经热闹的村子就此荒废了。过了几十年,那些被砍倒的树又慢慢长了起来,森林不断地往外扩张,就把青木庄整个吞了进去,如今已经变成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了。”

一个一百多年前神秘消失的村庄,一个被森林吞噬的神秘所在。

听着这些,溯光的神色渐渐有些好奇起来,垂下手,用手指轻抚着剑柄上的那颗珠子,似有若无地微笑着,喃喃道:“听起来真有点意思啊……是不是,紫烟?”

“紫烟?”祁连钺有些惊讶,“你在和谁说话?”

溯光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凝视着远处的森林和云烟。

于是,祁连钺也就不方便再问下去,顿了顿,有些厌恶地看着脚下,道:“也真是邪门,本来这里是一片良田,青木庄的人死绝了后,本来就该便宜我们长山村了,只可惜不知道哪里流过来的水将这里泡成了一片沼泽,什么庄稼都不长了。”

溯光心里微微一震:“从林中流出的,难道不是青水吗?”

“当然不是!”祁连钺笑了起来,指着脚下,“你看看,青水怎么会是这种颜色?赤水还差不多!”

溯光低下头,看到马蹄从浅浅覆盖了一层水的沼泽里拔出,上面赫然染了一层诡异的猩红色——那种颜色完全不像是清澈的青水所有,而是西荒沙漠里的赤水!

仔细看去,水里似乎还有无数细小如绳头的东西在游动,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东西是猩红色的,因为数量太多,才让沼泽里的水呈现出赤红色。

“幸亏如今是冬季,没有毒蚊的成虫。但这些水里都布满了孑孓,”祁连钺提醒,“骊的皮毛天生可以隔绝这些东西,但我还是特意准备了皮靴。你也小心些,最好别沾上。那些小东西最喜欢人的血肉,在刚孵化出来时,会随风钻入人的皮肤,神不知鬼不觉地寄居到明年春天,然后吃空你的身体,再飞出去。”

“吃空血肉飞出去?”溯光眼神微微凝聚了起来,“这不是传说中的飞魅吗?”

那样的东西,只见于云荒的古籍里,和一千年前那个神的时代一起成为传说。当蛟龙、烛阴、天马、女萝都随着那个时代成为虚无的传说之后,大陆上的人们便再也无法想象这个世上还有这些诡异的东西存在。

可是,在青木塬这样一片奇特的土地上,居然还能看到飞魅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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