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一天,谢清徽依旧守在悠心医馆里,前日与苏文惜那一个对视引起的心潮波动,令他心底始终有点异样,仿佛什么东西被忽略一般。
因此他派遣心腹去连夜调查苏文惜的过往身世,只是目前还没有下落,谢清徽虽然表面上翻览着医书,实则心不在焉的很,思绪东一榔头西一榔头,不着边际,他想那个消息已经透露出去两天了,背后的神秘势力也该有手脚了。
百无聊赖的想着,医馆突然走进来一个人,谢清徽抬头一看,见是个脸上有一道疤痕的女子,竟然和蓝英的情况差不多,只不过没那么严重。
那名女子拉开椅子坐到谢清徽身前,丝毫不因自己脸上有疤而露怯,反倒兴致勃勃的往前探着身子,询问道:
“谢神医,我听到消息,说是您最近可以给脸上有疤的女子免费治疗?”
谢清徽点了点头,拿起毛笔,翻开病例单,准备开始记录,按照惯例地问:
“不知姑娘叫什么?”
“容儿。”
听到这两个字,谢清徽手一顿,他搁下毛笔,抬头郑重其事道:
“姑娘以前可是在宣州知监李念府上待过一段时间?”
容儿点了点头,对谢清徽这位好评远扬的高门子弟信任有加,因此也没有防备,只是对这开门见山的问话惊讶了一瞬,有些不明白谢清徽这样的高门子弟,为何会这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过往,难不成自己犯事了?
“我现在有件事需要姑娘你配合一下,前段时间有位同样脸上有疤的女子到我这里就医,她说那疤是在李念府上,被顽劣的小公子玩耍时不小心被伤,然而我去问过李念府上,得知她并不是府上的人,而有着这般经历的却是姑娘你,不知姑娘可知是何原因?”
容儿愣了愣,随即消化过来后,沉思片刻,有些匪夷所思道:
“知监府上只有我一个不小心被划到脸的人,她不可能是与我在一个府上啊,”说着,有电光火石的回忆在脑海里闪现而过,容儿又想到什么似的,语气迟疑地猜测道:
“不过有一事颇有些奇怪,我当初离开李念府上,路过关知军府附近时,捡到过一个脸上血迹斑斑,被划了好长一个口子的女人,我当时就把她送医了,看护的过程中她昏迷不醒,我见她与我一样容貌被毁,就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再加上我那时失意极了,没忍住就絮絮叨叨的和她说了我的往事,主要就是我如何被伤到的云云。”
“哦对了,她当时昏迷的时候,意识不清念叨了一些字眼,我凑过去听了一会,大概就是蓝英……知错……疼这样的词,”容儿生怕自己是犯了什么事,因此把想到的都交待出来了。
“竟有此事……”
名字对上了,一切也水落石出,蓝英十有八九就是被那毒给害得记忆紊乱,意识不清时又听到容儿的倾诉,醒来直接将容儿话里的内容当成了自己的遭遇,这么些年来不疑有他。
只不过眼下又多了个问题,蓝英为什么会满脸鲜血的出现在关知军府附近,如果她是关知军府里的人,那么会有那种毒就也说得清了。看来还是得让心腹在去关承泽那里打探一下。
谢清徽大概得出了结论,只是按耐在心里,点到为止,并没有解释所为何事,他给容儿开了一副内用的药,以及外服的膏药,同时附赠药方,并说道:
“谢谢姑娘,此事我了解了,至于你的疤痕,我会一直免费提供药物,直到你疤痕褪去为止。”
容儿一听,高兴极了,她当初被李念府上的小公子给划伤,因为容貌受损而抑郁,但李念赔给了她一大笔钱,所以这抑郁没多久就好了。
如今虽然已经不在为脸上的疤痕而困扰,但女子总归是爱惜容貌的,早些时候不是没想着找谢清徽看看,可她害怕谢清徽身为神医,开价太高,这不今天听说可以免费,火急火燎就赶过来了,此刻一听谢清徽这么说,欣喜坏了,连连道谢:
“谢神医太感谢您了,等到痊愈那天,我一定送一副医者仁心的贺幛过来。”
“心意收下了,贺幛就算了。”
“好好好,都听神医您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容儿欢欢喜喜接过了几副药,起身欲走,这时她腰间一抹悬挂且摇曳着的掺了白的玫瑰紫,随着动作荡出一片夺目的涟漪,谢清徽目光扫过去时不禁一窒,急声喊住了她:
“姑娘等等——”
容儿便停下往外走的步伐,调转了回去,走到案前不解地问:“谢神医,怎么了?莫不是还有什么需要我交代的,还是药方有哪里不对?”
谢清徽一时不语,目光落到她腰间坠着的东西上,那是一朵从枝头采下的辛夷木兰,花瓣肥厚宽大,根部是如晚霞般的瑰紫,往上渐变为纯白色,分明是两极对峙的颜色,在花朵上却体现的极为和谐。
它被往下倒置着,用一根绳子穿连起来,向下的花蕊处是人为添上去的水滴状琥珀石,整体就像风铃一样,花瓣做外衣,琥珀石做铃铛,随着步伐而摆动,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是极为精妙的小挂坠。
很漂亮的设计,谢清徽记得年幼时,稚奴就经常会捡一些从枝头掉落在地的辛夷木兰,她很喜欢这花的美丽,却也不知道该如何珍藏这份美,只能看着它渐渐褪色,如果自己当初知道辛夷木兰还可以做成这样保存的话,稚奴就不用为此惋惜了。
容儿见谢清徽没有言语,似在出神,便奇怪的顺着他的目光寻去,见谢清徽是在看她腰间悬挂的“花铃”,不禁有了新奇的发现,没想到谢清徽这般寡言少语,高冷难以接近的人,竟然也会被女儿家的东西吸引,看来这份冰雪的外表下也有不为人知的一角。
“谢神医?”容儿再次出声询问。
谢清徽这才回神,他定了定心神,语带歉意:
“抱歉,想到一些往事,所以出神了,不知姑娘腰间坠的花是如何制作的?”
“这个啊,”容儿一听谢清徽对她的花感兴趣,连忙来了兴致,坐回去后将自己的“花铃”十分贴心地摘下来放在了案上,推给谢清徽以供他细细观览,同时解释道:
“首先是采花,这花是辛夷木兰,到花期了经常会掉很多完整的花在地上,但是想要保持鲜艳的花就必须得剪下还在枝头的花,那种掉在地上的已经失去活力了,没几天就会褪色,所以千万得有花堪折直须折。”
谢清徽暗想,原来当初第一步就歪了,他和稚奴那时候都是捡的地上完整的花去揣摩费劲的,就是有花堪折却不舍得折。
容儿又接着娓娓道来:
“剪下花后,再剪去侧枝或者多余的茎干,然后放在流通的地方风干个几日,期间不能接触阳光否则会干枯,也不能碰水否则会腐坏,等定型后基本就不会变色了,辛夷木兰没有花蕊,所以可以在花心处像我一样穿个坠子进去,做成风铃的款式。”
谢清徽不禁赞叹:“姑娘真是心灵手巧。”
容儿得了句夸奖,十分自豪,便大方表示道:“谢神医客气了,您若是喜欢,我也可以将这个送给您。”
“不必了,”谢清徽婉拒,他确实很感兴趣,但还是想亲自试一试,别人做好的现成品反而没有灵魂。
容儿见状也不再坚持,将那“花铃”挂了回去,随后才客客气气地起身告辞。
将心满意足的容儿送走后,谢清徽沉思片刻,找来心腹,向他传达了意思,一是调查蓝英与关知军府里的关系,二是赶紧撤回那道免费为脸上有疤女子治疗的消息,他还不想为此忙的不可开交。
谢清徽甚至表示,第二条比第一条重要,务必快马加鞭去完成。
待到一切布置妥当后,谢清徽想到不远处的山脚下就有一棵辛夷木兰,他离开了悠心医馆,打算去采一点回来,做成“花铃”以慰憾恨。
只是一开始走在熙攘街道上时,谢清徽发觉自己身后跟了个小影子,他走到哪里,那人就跟到那里,而对于那个小影子,谢清徽已经有了猜测。
眼下之地人多耳杂,为了印证猜想,谢清徽刻意走到了山脚下,这里僻静的没有人烟,果不其然,那个人也跟过来了,脚步声不加掩饰的在身后传来,又紧接着在几尺之地停住。
谢清徽转身看向来人,见是一容貌平平的男子,普通到哪怕见过面,在这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印象,他神色不改,平静问道:
“你是何人?”
“谢公子,在下是依天教之人,听闻公子重病缠身,故而特意来献上起死回生之良方。”
说着,那男子从袖里拿出一个黑盒子,见谢清徽没有驳斥,便大着胆子直接呈了上去。
谢清徽本就是设局引诱,自然没有拒绝之理,他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枚黑色的丹药,有小拇指盖那么大。
“这是何物?”
男子回道:“我依天教的神药。”
“你是要卖给我吗?”
“不,这一枚是免费赠予,待谢公子觉得确实有用后,可再来买入。”
谢清徽接着套话:“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毒药?”
男子哈哈大笑,仿佛司空见惯:“谢公子乃是神医,自然可以将这丹药碾碎了好好研究看看,究竟是不是毒药,如果不确定,甚至可以请几位名医一起研究,但我事先说好,这神药十分稀有,若是给别人试药,可是得不偿失,毕竟吃一颗就少一颗。”
“这么稀有,你又是免费赠予,到底是图什么呢?”
“谢公子家世显赫,自然是图财,这一颗免费赠予为的是让谢公子认识到它的药性,我相信你在服用后,在体会到它起死回生的神奇后,定然会选择接着服用的。”
谢清徽语气冰冷:“都能起死回生了,为什么还得长期服用?”
“不是长期服用,是一颗无法完全药到病除,但是谢公子放心,只要三颗,就能医治彻底。”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收下了,若是确实如你所说,我想要再次购买,该如何找你?”
“谢公子只需要再次放出求医问药的消息,我就回去悠心医馆亲自找你。”
敢这么自投罗网,要么是说明无所畏惧,要么是视死如归,压根不在乎这条命,谢清徽觉得应该指向后者。
他将盒子收入袖里,平静道:
“一言为定。”
二人达成初步的交易后,那男子就离开了这里,谢清徽望到不远处一棵辛夷木兰正开的如火如荼,便将这依天教一事短暂的抛了出去。
辛夷木兰是很神奇的物种,开花时不见叶,花落了叶子才开始萌发,和彼岸花有着同样的共性。
它不是什么高大的树木,有的枝干压的很低,成年人抬手就能折下,谢清徽走到树下后,正好就一根低低的枝干分叉出来,横在他身前,其枝干末端上面盛开着两大朵花。
瑰紫与乳白相融合,若朝与暮间的绚丽霞彩,辛夷木兰并不止这一类颜色,更有不掺杂色的纯白,可人们嫌弃它白的呆板,也有暖澄澄的鹅黄,可又被嫌弃黄的单调,唯有这以两色相交的,备受江南百姓喜爱。
当初稚奴就很喜欢,总是会挑选出几片没有瑕疵的花瓣,偷偷夹到谢清徽的书里,被发现了她就咯吱咯吱笑着说,这是花瓣书签,谢清徽自然恼火不起来,因着这书签,书本都沾染上了辛夷木兰的香气,可也是因为香气太盛了,往往会惹来一些虫子啃咬,搞到最后,花瓣和书本两败俱伤。
在与稚奴失去联系后,谢清徽大病一场,胆怯不少,连带着相当无辜的辛夷木兰也害怕瞧见,生怕睹物思人,惹得心伤。
就这么自我蒙蔽,浑浑噩噩的过到如今,现在看到容儿所做的“花铃”后,不知怎的,他竟然想到,此物若是坠在苏文惜腰间,随着微步而摇曳,会是何种光景。
但那也只是倏忽急逝的念头,很快就被心慌意乱的谢清徽强行扔出了脑海,像是要与这匪夷所思的念想作对一般,他又生出些勇气,去直面这在回忆里已经褪色的辛夷木兰。
谢清徽站在树下想了很多,直到秋风在天地间辗转游走,推搡着一片木兰凋落下来,晃晃悠悠,缠缠绵绵落在谢清徽肩头时,他才惊觉,抬手将那木兰从肩上取过来,盯着瞧了半刻,随即蹲下身子将那木兰安安稳稳的放到了树下。
将这孤孤零零的木兰放好后,谢清徽才起身将眼前的两朵尚在枝头的木兰给采下,珍重的将木兰藏到袖里后,抬脚回到了医馆。
医馆,谢清徽因不想被药童看见,自己对两朵花上心的样子,便闪身躲到了内室里,他将盒子以及木兰从袖里拿出,尽管理性在催促他先调查药丸重要,可感性还是让谢清徽选择了木兰。
光线不怎么亮堂的内室里,艾绿青衣的谢清徽坐在几案前,晦涩光芒将他侧脸映照得苍白,他用丝帕将木兰里里外外擦拭干净,又找来一把剪子,把多余的茎干剪去后,又拿出先前在街道商铺里买的琥珀石,和两根红绳。
起初这红绳他没想买的,但是那个老板十分热情,一个劲儿的吹嘘这红绳不是简单的红绳,而是开过光的桃花绳,自己和心爱的人戴上后就可以长长久久永世不离,谢清徽听得恍了神,再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被老板哄着付完了钱。
“……”谢清徽望着桌上那两根桃之灼灼的红绳,一时之间心情凝噎,可买都买了,他也只能在木兰的花心处钻了个洞,随后将红绳穿了过去系起来,然后在尾端嵌上如泪滴一样的琥珀石。
如此再等个几天,彻底风干后,这“花铃”就大功告成了,倒时系在腰间随着步伐而晃动,定是非常漂亮的,只是将这一套都做完后,谢清徽坐在几案前,心底却像是空了个洞一般,凉飕飕的进着风。
“花铃”已成,消受者何人?
此情已憾,怅望江水声。
回忆与现实不断在眼前略过,一会是年幼时稚奴带着笑的容颜,一会又是不久前医馆前与苏文惜那一个迢迢经年的对望,两者相纠缠,谢清徽竟觉头痛难耐,他不禁想,不如干脆将这两个都送给苏文惜吧。
苏文惜那一身青衣的风骨,如霜雪不折的竹,是最配得上的了,反正他自己也不会戴,更不会与别人同戴,与其收在自己这里落了灰,不如送给苏文惜,而另一个,她若是有想长相厮守的人,刚好方便一起戴。
这般想着,谢清徽也不再纠结,他正欲将这两个“花铃”放到通风阴凉处风干时,内室被打开,有人进来了。
是裴云,他大步走进来禀报着之前谢清徽要他调查苏文惜身世的一事:
“公子,苏文惜的身世我们已经调查了一番,但是很遗憾的是,只有她入宫的那几年有迹可循,而她入宫之前的过往目前却还没找到,恐怕得再投入一段时间和精力。”
“一点线索都没有吗?”尽管谢清徽语气平静,实则掩在袖里的手已经几紧几松,心也如同屏息静气般,期待着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线索是有一点,苏文惜入宫前是在燕京,至于究竟是不是燕京人,这个还不确定,毕竟她是朝廷的女官,我们也不是那么好水落石出的。”
“算了,这件事你再多花点心思,至于我今天让你完成的那两条任务怎么样了?”
“第二天撤回治疗通告已经完成了,第一条本来这么快我们也出不了结果的,但是刚好遇到关承泽的长子关守明在大街上纠缠蓝英一事,我们顺藤摸瓜了一下,虽然还没还原出具体,但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其实这关守明喜欢蓝英,但是他正妻赵瑶瑶善妒,眼里容不下沙子,所以几年前用刀划花了蓝英,而关守明似乎很悔恨。”
说罢裴云又问:“公子,还继续往下查吗?”
“不必了,”谢清徽摆了摆手,他调查蓝英伤因本就是想知道那毒究竟出自哪里,没想到听了这么一出爱恨纠葛,既然那毒是出自关知军府里,又是几年前的事,也无从考据了。
反正大方向他已经知道,勘破只是迟早的事,便叮嘱了一句:“你现在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去调查苏文惜的身世。”
“是,”裴云虽然心有疑问,却也不敢八卦自家主子的事,便领命告退了。
裴云一走,内室再次空荡下来,光线随着时间流逝更加晦暗,谢清徽起身点燃了烛火,他回首望向几案上那两个“花铃”,眼底晦涩莫名,最终还是走过去拿起“花铃”,将之悬在燃烧的烛火上,任由火舌舔舐花瓣,任由这一对“花铃”被吞噬殆尽。
他想他应该死心了,本来那一次对苏文惜的心潮起伏就是不应该,如今竟然又起了将这“花铃”送过去的心思,这完全归根于他心底对斯人的追思,让他分不清梦境现实,让他幻觉丛生,频频在苏文惜身上看到熟悉的影子。
可是他不该有这背叛的心思,从始至终,他心里只会有稚奴,他不能容许苏文惜在心底展现出分毫若有若无的分量,而现在,谢清徽想,他要将那点分量,就像手里的“花铃”一样,燃烧殆尽,化为灰烬,宁愿毁灭,也绝不姑息。
“稚奴……你真的……不在了吗?”
静谧的内室,谢清徽喃喃自语,手里拎着“花铃”,看着火舌将它烧毁,心底的空洞却愈发刮进猛烈的风,他清冷的双眸此刻倒映着起起伏伏的火光,竟是将眼眶都染红了几分,有水汽在蔓延,带着无边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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