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多事之秋 5

第二天,冯万樽带着李曼君悄然离开台湾,前往日本。途中,李曼君给制片人打了一个电话,表示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她再也没法在剧组待下去了,所以辞职,辞职申请随后会传真给他,如果因此造成损失,她愿意赔偿。那个制片人很欣赏李曼君,在电话中一再挽留她,还说这种无风起浪的事情常常都会遇到的,时间一长,也就没有人当做一回事了。劝她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更不要因此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李曼君说,别人不当一回事,但她自己却非常当一回事,这件事将会影响她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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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以算是冯万樽和李曼君的第二次海外之旅了。上次是夏威夷,这次是樱花之国日本。

然而,这次同上次相比,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心境更是不同。

这次的日本之行,李曼君的心情不好,冯万樽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来日本,原本就是逃难的,没料到祸不单行,又加上李曼君的事,他的心情如果能够好起来,那么一定是神经不正常。

冯万樽能够从日本跑到中国台湾,在关键时刻救起了李曼君,并且对她说明一切,表明他是真心诚意原谅了李曼君。然而,原谅她并不等于事情就不曾发生,理智上原谅了她,也并不等于情感上一样原谅了她,尤其是两人感情尚好的时候原谅了她,却不等同于感情紧张的时候也一样原谅她。感情就像一个易碎的瓷瓶,一旦出现裂缝,再想复原,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你可以忽略裂缝的存在,但并不等于不存在。在感情的花园里,永远只允许栽花而不允许栽刺,刺一旦栽下,不仅无法拔除,还会越长越茁壮。一根刺长进了情感的花园,不去动它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一旦不留神动了它,甚至是想到它的存在,便会有巨大的伤痛。

到达日本,登记酒店,最现实的问题来了。是登记一个房间还是两个房间?如果登记一个房间,两人在一起,他比较担心的是,自己在理性上已经接受了她,而在心理上是否能完全接受?两人同床共枕,一旦想起她的身体曾经与另一个男人纠缠过,他的身体是否会出现不听理智指挥的情况?这种情况一旦出现,估计会对她造成巨大伤害。她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表面上的虚伪,他的身体却是真实的体现。然而,他能登记两个房间吗?只要他提出登记两个房间,她很可能觉得,他心理阴影深重,已经不可能再与她同床共枕了,那么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正当他为此大为伤神的时候,李曼君主动提出想一个人住。他顿时暗松了一口气,立即登记了两个房间。然而,到了晚上,他又感到难办了。虽然登记的是两个房间,可毕竟李曼君就在他的隔壁。他犹豫了又犹豫,是否应该去她的房间?如果过去,是否应该向她表示亲昵?情人之间,这似乎是免不了的。但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他还能像以前那样深情地对她吗?如果不过去,她会不会感到情感上的巨大压力?或者过去坐一会儿,接着就借故离开?她会不会看出自己是在敷衍她呢?

冯万樽从没料到,做人竟然如此之难。

这还不算是最难的。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仍然用惯常心理衡量李曼君,是完全错了,发生那件事后,她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她正在变成另一个人。他甚至恐惧她会不会正在变成一只小动物或者一种半人半兽的怪物。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完全是因为她的怪异行径,如果你一天不理她,她完全可以在房间里呆坐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怀疑她身上的基因正在发生变异,这种变异很可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却又无法阻止,一旦完成,她可能就变成了另一个东西,而不再是人。冯万樽想带着她到处转转,看看北海道,或者转转其他所有风景优美之所,让她散散心。可李曼君只肯待在酒店房间里,甚至连吃饭都不想出门。她的话也格外少起来,你如果问她什么,她肯定回答,而且这回答显得十分正常。但你如果什么都不问,甚至不理她,她也绝对不会显示自己的存在,她会自己成为一座形似雕塑般的物体,永远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永远保持着同一个表情。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冯万樽对她说,“人生常常都会有一些挫折,只要咬一咬牙就过去了。”

“我没什么呀!”她总是这样回答。

“你还没什么?你都快成为一座著名的雕塑了。”他想给她来点幽默,甚至想把她激怒然后和他吵一架。

她面无表情地问:“什么雕塑?”

他说:“思想者。不过,另外还有一个小标题,白痴。”

她说:“不知道你说什么。”

为什么不知道他说什么?很简单,她没有去想,既不想思想者和雕塑的关系,也不想思想者和白痴的关系。这些信息或者说符号,在她的大脑里是断裂的、不连贯的。

冯万樽很快意识到,李曼君可能完全傻了。因为他发现,你给予她任何单一的符号,她是能理解的,可你给她任何稍稍复杂一点的符号,她便无法理解了。而她不能理解的时候,也一概回答:“不知道你说什么。”这种情形让冯万樽想到,人的大脑就像一个高度发达的国家,每一个信息就是一个节点,信息量大的是城市,信息量小的是城镇或者乡村,这些节点都是贯通的,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当你向国家信息中枢输入某个符号,这个符号立即会得到处理。比如,你输入东京两个字,信息中枢立即会告诉你,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五十个节点之一,是一座城市,同时还是一个国家的首都,这个国家的名字叫日本。与此同时,还有数以十万计甚至百万计与这两个字有关的信息被调动。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国家信息中枢与这个节点之间迅速建立了某种联系,电话的联系、电脑网络的联系或者其他任何的瞬时联络方式。当这种联络方式不畅的时候,你或许需要其他某种显得有些缓慢的联络方式,比如,飞机连贯或者汽车连贯等等,这些仍然不能连贯的时候,你还可以有一个最简单也是最笨拙的贯通方式,派一个联络员步行走过去。最令冯万樽感到恐惧的是,李曼君的大脑中这些节点已经失去了联系,从一个节点根本无法贯通到另一个节点。简单地比喻,如同香港与深圳之间闭关了,即使是偷渡都无法到达,身处香港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深圳,同样,身处深圳的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香港。人脑如同电脑,电脑如果失去了贯通,那是大崩溃的前兆。

冯万樽为此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可丝毫得不到缓解。

此时,香港方面的环境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马会冻结冯万樽的账户,显而易见是因为冯万樽太狂妄,已经威胁到了马会作为一个盈利实体的存在,对这个实体的构架形成了巨大冲击。马会希望通过某种合法的途径,将这个不安定因素铲除。他们冻结他的账户,希望得到两方面的信息,其一,调查他是否存在不合法交易,一旦发现这样的信息,他们便可以将他递交给司法部门。那样,铲除冯万樽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其二,即使查不到他非法交易的证据,也可以用这种方式给冯万樽一个教训,一个打击,甚至造成他经济上的巨大损失,从而让他明白,与这样一个实体作对,成本极其高昂,进而达成彼此间的妥协,胁迫他遵从游戏规则。

可这两个目的都难以达到。他们调查冯万樽可能存在的非法交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方面,冯万樽的八个账户,确实不存在非法交易记录。偶尔有点非法交易,也不是通过这八个账户进行的。马会未能找到更便捷的调查路径。何况朱文豪肯定不希望马会找到这样的路径,他一直都在找关系,希望消弭此事可能引发的后遗症。而雪茄鼎爷、卦爷以及其他职业赌马集团也都意识到,这种任意冻结账户的行为一旦成为惯例,将会极大地威胁自身的利益,他们通过各自的影响力,通过媒体以及权力实体,对马会施加压力,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马会的权力太大了,毫无理由地冻结某人的交易账户,完全是不平等条约,这样的条约绝对应该废除。普通的马迷在最初的冲动之后冷静下来,开始考虑一个事实,即像冯万樽这样的超级大户都可能任意地被马会予取予夺,那么自己这样没有任何实力的小户,在马会这部强大的机器面前,岂不是比一只蚂蚁还弱小?为了保护自身的权益不受侵害,他们必须站在冯万樽一边,向马会提出质疑。

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求马会给予冯万樽一个说法和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呼声越来越高。马会开始意识到,自己骑虎难下。时间拖得越久,这些事越难以解决。为了平复众怒,马会不得不极其迅速地采取措施,高调解除了对冯万樽的禁制令,不仅解冻了他全部的八个账户,甚至还另外送了两条电话专线给他。

从表面来看,这件事以冯万樽胜利而告终。可实际上,冯万樽最终的败局已经注定。

首先,马会已经不可能再与冯万樽和平相处。他们绝对不能容忍冯万樽这匹害群之马的存在,现在无法将其打入黑名单,并不等于永远无法达到这一目的。表面上的妥协并不代表永远的绿灯。事实恰好相反,马会暗中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这个小组专门针对冯万樽。冯万樽的一切将受到这个小组的严密监视。一旦有任何非法行为,这个小组将会雷霆出击,那时,冯万樽将永远不再有机会了。

此外,职业赌马集团也并没有和冯万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尽管一系列事态发生后,他们实际上借助这一事件向马会施压,要求马会废除不平等条约,但他们同样将冯万樽列为危险人物。因为这个危险人物不断对游戏规则冲击的结果,很可能使他们这些职业赌马集团的利益大受损害。只要有可能,他们绝对愿意将这个不安定因素清除。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完全能够和马会达成一致。

除了马会和职业赌马集团,还有两个集团被搅进了这一事件,那就是警方和黑道。

那场爆炸案,是极其严重的刑事案件,案件已经远远超越了马会和职业赌马集团之间的纠纷,威胁到了公共安全。警方介入的结果显示,这一案件与香港黑社会组织相关,尤其是朱文豪为了报仇,动用了他原本已渐渐淡出的帮会组织,下达了黑道通缉令。这个黑道通缉令自然不可能保密,警方很快便得到了详细内容,因此更加紧张起来。

朱文豪这个人比较简单,处理事情相对粗放,根本没有想到此事会有如此之大的牵扯。在他看来,冯万樽的汽车被炸,自己的一个兄弟身亡,这件事必须有一个说法,否则,自己整个组织在道上都无法立足。他极其迅速地做出了反应,一方面安排冯万樽前往日本避难,另一方面发出黑道追杀令,悬赏一千万元追查凶手。仅仅两天之后,他进一步提高了赏额,加到了两千万。哪怕同伙供出事件真相,这个供出的同伙,不仅不被追究,反而可以拿到一千万奖赏。

当天下午,一个堂口的老大阿炳亲自给朱文豪打电话,表示要见一面。

帮会永远有两种秩序,一是字辈,一是实力。所谓字辈,是指帮会内部的家族制等级结构。每一个加入帮会者,均要拜把子,也就是拜师父。同一师父带出的人,便属于兄弟,属于同辈。帮会内部便形成了家族式的辈分结构。和家庭一样,除了辈分之外,还可能存在一个地位问题,比如,你可能是长门长子,大伯的辈分,但你的小弟中有一个儿子,却是部长级干部,他尊你为大伯,你却不能忽视他的部长身份。黑道也是如此,哪怕你是长辈,却很可能属于没有任何地位实权的长辈,他是晚辈,却可能混得人模狗样,属于堂口老大。阿炳就是这样一个晚辈,他是朱文豪的师侄辈,江湖地位并不比朱文豪低,根本原因在于,他有强硬的后台支撑。有了这样的后台,别说香港那些没有根基的帮会组织对他畏惧三分,就是那些有台湾背景的帮会组织也不得不给足他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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