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就这,还是读书人?

方大柱还不知她心中怎么想,他正唾沫横飞地夸夸其谈。直说私塾先生有多看重他,从他第一回 入学至今都在夸赞他聪慧,读书有慧根,是妥妥的大官的料子。如今只是运道没来,运道来了就能一飞冲天。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周攻玉的鼻子骂方家二房有多自私,不顾方家的未来。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后面是什么?”安琳琅突然打断他慷慨陈词,问了一句。

滔滔不绝的方大柱喉咙里一噎,嗝了一声,懵。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方大柱:“……”

周攻玉眯起眼睛,转过头,垂眸凝视着从他身后伸出脖子的安琳琅。安琳琅扒拉着他的胳膊,一副讶异的模样:“……《论语》都不懂?你跟我说你读书有慧根?就你这样的童试都过不了,你还想当大官?当县里的读书人跟村里的文盲一样都听你胡扯?”

话音一落,方大柱的脸涨得通红。

第十五章 确实是卖到这里来?

安琳琅的一顿奚落,方大柱身后的人虽然没听懂,但却看明白了。

众人惊疑不定,半信半疑地看向方家最出息的子侄:“大柱,这死丫头说的什么?什么论语?”

方大柱哪里晓得什么论语?他读了十几年的书连《弟子规》都背不全乎,学四本书已经是极限,哪里还晓得什么别的书?

况且武原镇这等小地方就镇子上一个私塾。据说是县城里的老童生办的,老通身自己读了一辈子书都没考上秀才,学问没多少,哪里能交出什么厉害的学生来?

本身教书的就是半桶水,再教个脑筋不好的学生,自然就更稀里糊涂。方大柱不想人前露怯,张口自然是赖:“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懂什么?!当着方家各个长辈的面儿也敢胡说八道!还论语?什么狗屁论语?我怎么不知道!以为说两句鸟语就能糊弄住人?笑话!”

安琳琅都惊了。这是吃准了方家人信他,耍赖到底了!

“……难道你学到今日,还在学《弟子规》、《百家姓》?”安琳琅面上不动声色,保持诧异的神情直勾勾地盯向方大柱的眼睛。

方大柱眨了眨眼睛,隐约意识到不好。

他读书不多,但年月却不短。十三岁开蒙,到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爹,满打满算也有十几年。但读过的书有限,资质不行是其一,小地方书籍教育资源匮乏是其二。老话说半桶水响叮当,方大柱对自己读书的事十分自傲,并且打心底不觉得一个买来的女子能说出什么有学问的话。

脖子高高昂起来,十分不屑道:“先生说读书切忌好高骛远,底子打得好才是读书人应该做的。”

他话还没说完,安琳琅嗤笑了一声:“听说你读书已有十几年。十多年读到今天,居然还在读五六岁孩子的启蒙读物,就算打底,你这底儿也打太久了……”

话音一落,跟着来的方家人脸色就变了。

说到底,方大柱是侄子不是亲子。方家几个叔伯肯抠银子出来供,就是看在大房总夸方大柱有慧根的份上。若这就是个蠢蛋,他们这些年贴补进去的银子岂不是打了水漂?

其中方家四叔,最小的叔叔就说话了:“大柱,这丫头说的可是真的?”

原以为是个装腔作势的野丫头,三两句话一下掀了他的老底,方大柱惊慌之下恼羞成怒:“你瞎说什么,你识字吗!你晓得什么是读书,晓得字怎么写笔怎么拿么就敢胡咧咧?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在跟个读书人指手画脚,笑死个人了!”

说着话,他手就挥上来。

一巴掌没打下来,被一只白皙的手给捏住了。

“书读得不多,四书五经都有涉猎。三四岁孩童读的启蒙书学十年,乡试的门槛儿你都踏不进去。”

说话的不是安琳琅,而是将冒头差点被方大柱砸脑袋的安琳琅别到身后的周攻玉。

他身量修长,人站直了将安琳琅挡得严严实实。

上身破旧的青布袄子,下身也是褐色的厚裤。但这人消瘦的身形愣是穿得笔直修长。周攻玉握住方大柱挥过来的胳膊,看似弱不禁风的人抬手一挥。轻轻的一推居然将人推了个踉跄。方大柱蹬蹬后退两步,猝不及防地一屁股坐进了雪中。

“滚!”周攻玉面上瞬间敷了一层寒冰,变脸就在一瞬间。冷冽的目光犹如千斤重,一一扫视了在场的方家人:“再无故来我方家门前砸闹,别怪我不客气!”

安琳琅有人挡着不怕死地从他身后冒出来,嘴一撇,精准插刀:“四书五经乃李朝历代科举必考的书目,连《论语》是何书都不知的蠢货,奉劝你别去乡试上丢人现眼!再说,你读不成书,该不会是蠢笨如猪被先生给赶出来,故意赖到我爹娘的头上!”

“你!”方大柱脸涨得通红。

地上雪被人来回压平,他脚下搭话,爬了几下都没爬起来。

“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家,”安琳琅笑了一声,“有这个闲工夫怀疑我的话真假,不如去镇上打听打听。武原镇就那么大,私塾也就一个。他在哪儿读书你们稍微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这人是好是歹一清二楚。”

方大柱慌了:“你胡说!别听她的,她就是张口乱扣屎盆子……我读书这么多年,叔伯都看在眼里,好坏也都知道……”

方家叔伯们嘀嘀咕咕,也不知道信谁。

安琳琅却懒得跟这些人争辩,啪地一声将门合上,扭头就准备将鲜奶拎起来。身边周攻玉已经将桶给提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后厨去。

安琳琅耸了耸肩,如往常一般煮杏仁羊奶。

喝了几日羊奶,但年轻人的恢复能力是真的好。她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本就底子不错的,吃得好睡得好,暗黄的脸自然就有了点亮色。不过西北边儿天气冷,冻疮没那么容易好,但比起才开始的红肿吓人已经没那般恐怖。

周攻玉也如往常一般烧火,一边煎药一边透过锅灶的缝隙瞥了安琳琅几眼。

虽然知晓她是从瓦市上买来的,但这年头女子识字的确实是少。尤其是民间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少有姑娘家读书识字还张口就是《论语》摘句的。除非是官家出身,但官家出身的女子即便受家族所累被发卖,那也是充入司教坊,甚少有沦落到牙行被私下买卖的。

心里猜测着安琳琅的来路,一大早去镇上买粮食的方木匠这会儿却在马路上被几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他头顶着毡帽,手里握着牛鞭。连人带车地停在路边,缩着脖子等前头的马车先过去。前头的马车不仅没走,还从车上下来好几个人。从方木匠的角度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西北少见的好料子,披着厚厚的大麾,冷不丁一眼敲过去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车下面一个打扮十分体面的魁梧男人伸过手,一手举伞一手搀扶着年轻男人往镇子上最大的一处客栈走去。边走边听到几人在说话:“确实是卖到这个地方来?可打听清楚了?”

“是的,五爷。”壮硕的男人声音跟闷雷似的,“表姑娘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儿,十之八九。”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让我出来找!这都在外头找了三个月也不提叫我回去的事儿!老太太当真是偏心真偏的没边儿了!”那‘五爷’的脸被兜帽挡住了,但听语气也听得出十分不满。时高时低的嗓音,显得极其的尖锐,“若非我没有个好娘,哪里会被人这般欺辱?”

“主子息怒,事情既然交代到您手上。办的漂亮些,也好给家里瞧瞧谁才是有真本事的。”

这句话说得好,‘五爷’的脾气瞬间被压下去。

两人边走边说,转眼身影隐没在客栈之中。马车随着主人离开被客栈的跑堂牵走,路可算是空出来。

方老汉冻得直打哆嗦。腊月二十几镇子上已经没有多少商铺开门。但家里多了一口人,安琳琅做饭又是个舍得的。几天家里吃得喝的很舍得,他怕这么吃下去粮食不够吃,才一大早上爬起来镇子的米店大袋子米面回去。

方家一家子在武原镇十几年,方老汉腿脚不便,不做田地里的活计。粮食都是从米店粮食买的,但这还是头一回这般大方。米店老板跟他打交道多年,多多少少清楚老方家的情况。知晓这老夫妻日子过得苦,见这老汉终于舍得吃一回,诧异之余还大方地送了他一包赤豆:“回头煮粥也是好的,听说婶子前些日子摔得不轻。吃点赤豆补补血。”

方老汉推脱不了就收了,想着米店老板若是打什么家具,他能给他算的便宜些。

自打有了银子,家里头的日子好像处处都在变好。吃食有了,人气儿也有了。扭头又瞧了一眼满满半车的好东西,他心里头忍不住的高兴:“今年是个好年哦!”

晃晃悠悠地回到家,正好安琳琅这边朝食也做好了。

方婆子如今能自己走动,自己收拾了,在炕上就躺不住。劳碌一辈子的人闲不下来,歇下来就总想事事给安琳琅帮一把手。安琳琅手脚麻溜,根本不需要她帮忙。想了想,就从屋里拿了针线出来给家里人的衣裳鞋子都补补,于是端着笸箩去了屋后头的桂花婶子家。

方老汉回来路过方家村,见平素最是热闹的大房这会儿竟然关着门,心里还诧异。但经过这些事儿他也算对兄弟姐妹冷了心,心里虽然奇怪,却也没有伸头往里头瞧的意思。

等赶着牛车到了家,屋里屋外没找到方婆子的人,听说方婆子竟然去了桂花婶子家。

“大过年的,你娘怎么去了桂花家?”方老汉嘀咕了一句。

桂花是个可怜人,无儿无女。方老汉倒是没像村子里其他人那样嫌她晦气。真的是觉得诧异,毕竟邻里邻居地住了也有三四年,两家没什么来往。

别的话也没说,朝屋后头喊了一声。方婆子端着笸箩就笑眯眯地回来家。

大房闹得那一处没人说,方老汉一路也没听人说什么。

方婆子受了一辈子的委屈,顾忌老伴儿才对大房诸多忍让。但忍让归忍让,不代表她心里不委屈。这会儿大房跟其他几房闹起来,几房叔伯发现大房这些年满嘴胡话骗了他们不少银子,闹着要大房吐出来这事儿她自然是装聋作哑不提的。

吃完早食,安琳琅琢磨着大过年不能没有零嘴儿。想着该做些小零嘴儿过年,平时甜甜嘴儿。与此同时,镇子上那贵人青年脚刚一踏入客栈的门槛儿,就被里头破烂的住宿条件给气出来了:“立即给我想办法!这个屋子我是绝对不住的!”

穷乡僻壤的客栈居然漏风,一股子呛人的霉味:“换!给我立即换!”

“爷,穷乡僻壤的,除非住到大户家里,否则这已经是最好的客栈了……”仆从们也为难。从江南到西北武原镇,他们一路风餐露宿,这娇气的五爷怎么还没习惯呢。

“我不管,”林五心中本就委屈,怒火一激,心头火蹭地一下就燃了,“大过年的,我觉不受那份罪!”

仆从们面面相觑,顿时就难倒了。林家在江南虽然是大户人家,但那点威风可使不到西北来。中原地区或许还有人卖林家人面子,这里就不一定了。再说,他们身上的盘缠剩得也不多,五爷吃穿用度一样都不能将就,他们也很难办……

“几位是从中原来的?”巧了,刚被父亲骂了一顿的王二听到这边的话,眼珠子一转凑上来。

林五虽然是林家庶出的公子,但林州牧的庶五子这个身份对外却是足够了的。他上下打量了突然冒出来的青年,下巴微微抬起来:“你是……?”

“我是镇上首富王员外的长子,刚才听闻公子没处歇脚?”

王二读书不行,办事不牢靠,但挺有眼色。他一眼看出林五身上的料子昂贵,脚上的靴子都是绣金线的。猜测这人怕是什么贵人家子弟出门游学,仗着胆子大就上来搭话了:“我家就在镇子南边的富人区。若是不嫌弃,不如去我家里借住几日?”

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这乡下小子的野心都心在脸上。林五一眼看穿,心里嗤之以鼻的同时他连想都没想,上了马车就让车夫掉头随王二去。

王二心中一喜,刚想打听林五身份,就捡到马车的帘子落下来:“带路吧,银子不会少你的。”

第十六章 上回你给的香肠还有吗?……

这个年,武原镇与往年比是颇有些不平静的。

王员外没想到自己讨好了半个月的林主簿,居然因为两个投机取巧的乡下婆子翻了脸。本来说好的将王家大女儿记入秀女花名册,明年正月十五过后就带回县城。结果这边又赔了一百两银子进去,林家那边态度还是含含糊糊的。

心里闷气,但全家为大女儿能做贵人砸银子都砸到这个份上,自然不可能轻易放弃。

王员外摇头晃脑地叹息,刚从门外进来就被门口气派的马车给惊着了。他那个不省心的长子正站在马车边上,跟一个不晓得是谁的人寒暄。王员外能在武原镇日子过得这般滋润,除了家底够厚以外,他也算是个成功的商人。走南闯北见得多,一眼看出那人穿得是江南的云水缎。

云水缎不便宜,就是在江南都卖出天价,听说是专门供给京城贵人穿的。那人从头到脚一身银灰色的云水锻,不出意外是贵人。

面上立即挂了笑,他乐呵呵地就凑了上来:“这是怎么?是中原远道而来的友人么冲儿?”

冲儿,也就是王冲。王员外的长子。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说。这王家父子俩站在一处,脸上的笑容都是一模一样的。瞧出林五身份不一般,开头第一句话也大差不差。

林五昂了昂下巴,身边的仆从立即上前将借宿的事情说了。

王员外没计较林五傲慢,反而因为他姿态拿捏的高,态度更殷勤了些:“当然可以。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几位来者都是客,大雪天能到王家借宿就是一种缘分。王家屋舍多,且住着便是。银两什么的,这年头出门在外谁都有难的时候,我王家素来讲究一个缘法,不大计较这些。”

姜还是老的辣,虽然父子俩一个德行。但王员外这话说出口就叫人听着舒服多了。

王员外的话虽然这么说,但借宿的人也不好真不给银子。林五确实不吝啬那点钱,此时被风吹得脸颊疼。他不耐烦跟人寒暄,敷衍地点点头就让下人领路进屋。

王员外也不在意,白白胖胖的一张脸始终和和气气。笑眯眯地让后厨赶紧送些可口的吃食上来:“武原镇小地方,没什么精细的吃食,都是填填肚子。若是味道不好,公子多担待。”

林五摆摆手:“将就将就便罢了。”

天色渐渐阴沉,寒风呼啸,天空眼看着又要落雪。

西北边天黑得早,才午时天空就已经不大亮。一般这个时辰都已经吃罢了午膳。王家厨子还记恨着上回主家撇开他单独找人做席面的事儿,这些日子做吃食都不大上心。前院那边传话过来,他人在食材的筐里翻找了几下,就找出来两根黑乎乎的东西。

厨下光暗得很,若非闻到肉味儿,这东西瞧着都有些腌臜。

刘厨子冷哼一声,想着上回张婆子说这玩意儿蒸着吃。于是也不管前院说的什么贵人,他将这黑乎乎的一根放到米饭上就这么整根地蒸了。

烧火有烧火丫头,他将东西丢到饭上就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木凳上嗑起了瓜子。刘厨子敢这么干自然是有底气的。他是来王做工,可不是人都卖给王家做奴仆。东家厚道他就多干些日子,东家不厚道,他就糊弄了事。反正整个武原镇,也找不到手艺比他好的便宜厨子。

这米是南边来的米,香得很。火候一上来,米香味儿渐渐飘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奇特又缠人的肉香味。嗑着瓜子的刘厨子鼻子抽了抽,放下瓜子就过来揭了锅盖。

肉香味是从黑乎乎的东西里飘出来的,这会儿估计是蒸熟了。黑红变成得红殷殷,瞧着十分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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