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虽然亲近,但平日里不上方木匠的家门。

毕竟她克夫又克子的,名声不好听。村子里的人都嫌她晦气,有那嘴欠的连她去河边洗衣裳都要奚落两句。她也自觉,不忘别人家门前凑。这回凑到门口问,是刚好背着一捆柴从方木匠门前过,瞧见方婆子出来倒水差点一脚栽下去。她眼疾手快地冲过来扶了一把,这才被方婆子拉着没走。

安琳琅出去走动这两次见过她几回,但回回都是一冒头就不见人了。

这回事第一回 见着正脸,瞧着她脸色青黑头发花白,怕是日子过的也苦:“……婶子?这是在做送灶粑粑呢。我家乡的习俗,腊月二十三送灶神爷。”

“这是你桂花婶子,”安琳琅叫婶子也没错,方婆子拉着这妇人,“一个人住咱们后屋的那间茅草房。”

方寡妇笑笑,青黄的脸上都是皱纹,但眼神瞧着挺干净。

安琳琅立即叫了‘桂花婶子’。正好把做好的羊乳盒子端出来,做了好几个。这东西不经放,最多两天就不能吃了。安琳琅这边盖子一掀开,那香甜的奶香味儿飘出来。几人都是没见过这等东西的,眼睛都瞪圆了。周攻玉在后头烧火,一双澄澈的眸子不自觉亮若星辰。

安琳琅只做不知,叫方婆子端上三个去堂屋那边吃。

方婆子闻着味儿知道是好东西,瞥了眼不好意思张口就想走的桂花,拉着人去堂屋。

三盘才端走,一道灼灼的目光从身后射过来。安琳琅拿皮扛着,转身去后头翻粑粑。鲜香的味道盖过了香甜,她才将送灶粑粑都翻了个个儿,盖上继续煎时。院门口突然涌进来一群人。方老汉看着这一群衣着体面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来人是林家的人,一顿席面打了水漂。林家的小年夜饭还得吃。叫林家的厨子做也来不及,这会儿是来将安琳琅找过去赶紧给林老太太做一顿饭。

林家仆人说明缘由,院子外头还慢悠悠地跟着一辆马车。

这边方老汉还没带人过去呢,就看着马车里头下来一个胖墩墩的白脸中年男人。那男人背着手推开仆人搀扶的胳膊,张口就问:“你家里头是在做什么呢?”

方木匠不认得林主簿,但看得出来这个人是主子。一口口水呛喉咙里,他磕磕巴巴说家里在做送灶粑粑。

“送灶粑粑?这是什么东西?”林主簿是地道的西北人,嗅着味道就往后厨里头走。

不用方老汉带路,他就跟馋嘴的猫似的到了后厨。

安琳琅这边刚揭开锅,就看到一个白胖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这什么?”

“吃的。”安琳琅感受到食客的目光,眉头扬起来。

“闻着味道不错?”

“还可以。”一个嘴馋的食客,安琳琅心里判断道。

“哦,”林主簿点点头,想吃,但不好自己开口。眼睛愁着安琳琅看了许久,都没留意到大灶后头还做这个天仙。就光盯着锅里的那一个个黄橙橙的送灶粑粑,“武原镇这边少见。”

“嗯。”奸商安琳琅张口就要钱,“稀罕吃食,一个十文钱。”

林主簿胡子翘了翘,从裤腰带上扯下来一个荷包丢给安琳琅:“先给我拿一个。”

安琳琅将荷包捡起来,顺手拿起锅铲铲了一个拿纸包起来递给他。热热的东西冷不丁拿手上烫得很,林主簿烫得手一缩,赶紧去捏耳垂。人在别的时候能装,吃的时候总归是装不了的。那香喷喷的油米味道一进鼻子,林主簿这已经张大嘴一口咬下去。

刚出锅,软软糯糯。两边脆脆的边儿,一口爆汁,加了酸菜的馅儿美得人眼睛眯起来。

林主簿烫得嘴来回捣腾,龇牙咧嘴别提多搞笑。却硬生生几大口吃完了。手指头的油花子要不是有人在,他能当场嘬。忍了忍,白了安琳琅一眼:“里头少说也有三四两,不晓得再给老爷我来两个?”

安琳琅立即上道儿给他铲了两个。两个也是刚尝个味儿就下了肚。

本来是来要安琳琅给做席面的,林主簿吃了三个送灶粑粑下去。直接将这一锅四十个粑粑全给买了。三个刚出锅的粑粑下肚,吃食极大地遏制了他的烦躁。这会儿天色以晚,肚子不饿,他席面也不大想吃。扭头盯着盖子下面盖得东西,他问安琳琅还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叫他一并兜了带走。

奸商挣钱讲究一个见缝插针。

安琳琅于是立即想到自己的香肠,赶忙从后头取出来十来根:“拿这个蒸饭,再卧两个蛋,加点蔬菜。小砂锅蒸,等饭蒸熟了,再调个酱油一瓢浇上去。保准你喜欢。”

林主簿不认得香肠,但他识货,看得出来是实肉灌的。

“不好吃拿你是问。”

安琳琅:“……酱油若是调的不好,米蒸的火候若是不对,也有可能不好吃。老爷要是想要的话,三十文一根,本就是做来自家吃的,做的也很少。”

安琳琅这边一说做得少,林主簿立即就要了。

他那荷包扔给安琳琅了,想着里头的银钱绝对够付眼前这些吃食的本钱。林主簿完全不管安琳琅的手艺值多少钱,他反正就给这么多。

安琳琅也算是给面子,没问他要钱。

这会儿林主簿嗅着满屋子的米香味儿,也没提让安琳琅去镇子上做席面的事儿。有这些送灶粑粑,明儿得空再叫人去做也是一样。这么一想,怕这东西冷了,他招呼仆从赶紧回镇上。来的匆忙,走得也匆忙。方家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林家人已经离开了。

安琳琅颠了颠拿着四两五钱银子的荷包,默默将剩下的二十五六个送灶粑粑重新起锅刷油,煎。

第十四章 我可是要当大官的!

剩下的二十几个送灶粑粑一次煎完,方婆子还送了桂花婶子几个。

这种吃食刚出锅是香的出奇,焦黄的皮子咬在嘴里咔嚓脆。安琳琅自己也是吃了三个才停嘴,就别提方家老两口。二十几个若不是克制着,一顿就吃完了。

夜色渐渐黑沉,方家一家四口围在堂屋的小方桌前。桌子中央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门缝里时不时穿来一阵风吹得烛火摇曳。这般围坐在一起,安琳琅将放外头冻了几个时辰的羊乳盒子端过来。吃着甜点,听着门外呼啸的寒风,倒也有种岁月静好的舒适。

今年的这个小年算是老两口这些年来过的最舒坦最顺心的一个小年夜。吃着可口的饭菜喂得肚子溜圆,一双下人坐在跟前,方婆子眼睛里都忍不住泛出泪花。老头子这儿媳妇买的好啊!

小年夜没有守夜的习俗,吃罢甜点,收拾收拾便准备去睡了。

安琳琅盘算一下手里头的银子,先前商旅留宿的十两,加上卖香肠的,一共十七两。送灶粑粑误打误撞的,林主簿随手丢来的荷包里头五两三钱银子。虽说昨日去采买花了些银子,但安琳琅上回去王员外家做席面手里头还剩了三两。

这般零零总总加起来,在镇上开一个食肆的本儿是差不多,估计还有剩的。钱攥在手里只会是死钱,只有流通了才能钱生钱。安琳琅沉吟片刻,将自己想去镇子上开食肆的事情说了。

话音一落,堂屋里鸦雀无声。

方老汉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两人一辈子一门手艺安保终身的本分人,有门吃饭的手艺就安安稳稳过日子。突然说开铺子,他们下意识地反应惊慌而不是惊喜。

“镇子上做买卖的,起早贪黑,都是挣得辛苦钱。”方老汉也不是不同意,他如今也算瞧出来了。自家这个儿媳妇是个有本事的,挣钱这事儿到她手里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这个挣大钱是靠运道的。似这种给大户做席面一年都不一定碰上一回,更别提贵人来家中送银子。别这几回挣大钱给了安琳琅错觉,让她以为镇子上人人都是随手都能掏钱买零嘴的富贵人,“你别瞧着几个老爷出手大方。武原镇下几个大村庄都吃不饱饭,哪有闲钱去镇子上买吃食?”

安琳琅当然知道,但辛苦钱也是钱。一家子四张嘴,两个还在吃补药,坐吃山空是肯定不行的。

坐在一旁当壁花的男人忽然插一句嘴:“那就从最便宜的做起。”

清越的嗓音在耳边炸响,安琳琅耳廓蓦地一麻。

她跟触电似的往旁边一缩,微微蹙起眉头看向突然出声的男人。

桌子上摇曳的烛火打在他白皙的脸上,脸干净得不见一丝毛孔。此时纤长的眼睫在他眼下氤氲出两团青黑的影子。周攻玉缓缓抬起眼帘,烛光透过眼睫的缝隙照的他眼神半明半昧。不知是否是安琳琅的错觉,总觉得被她使唤了几日,这人看着眼神都有生气了许多。

仿佛一潭古井无波的井水被月光映照到,水色平静依旧,但水面之上却月色霖霖。

这人这几日都跟着安琳琅,两人其实不大说话。大多时候就是安琳琅做吃食,他在另一头烧火。虽然很安静,但存在感极强。安琳琅特地在手边摆了一盆井水,若是脑筋不清楚被美色所迷,她脑袋往盆跟前一伸。看一下自己的尊荣,就能瞬间清醒。

不管安琳琅的举动用意周攻玉看明白没有,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安琳琅对他的疏离。虽然无奈,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所以也没特意拉近两人的关系。

安琳琅说话他很少接话,这回突然出声自然吓人一跳:“三五文钱,一般去镇子上的人还是吃得起的。”

……这个道理安琳琅自然懂。十家连锁店的女boss是说着玩的吗?

但这个话安琳琅说不如周攻玉说有分量。

方家老夫妻俩道理自然也懂,三五文钱若是吃不起,镇子上岂不是没人卖吃食了。

但怎么说呢?庄稼人出身的老实人,总归是看中地里的出息和手艺。总觉得买卖朝不保夕。方婆子擅厨,年轻时候就已经有一手好厨艺。寻常的吃食她做出来比镇上店家卖的好吃不知多少。但这些年就是没想过去镇子上做生意,就是觉得做买卖不靠谱。

毕竟卖吃食的那么多,真正挣到钱的也就那么一两家。做生意的手艺好是一回事儿,运道好又是另一回事儿。镇子上赚钱的是少数人,大多数人挣的还不如方老汉做木匠挣得多。

最重要的是,老两口在村子里一辈子。让他们搬去镇子上,一想到面对新环境,两人就惶惶不安。

两人脸上也不藏事儿,周攻玉一眼就看出来。笑了笑,安抚道:“爹娘也不必担心,去镇子上开铺子就白日里卖卖吃食,夜里还是得回村里歇息的。”

这话说出口,老两口眼中的惊慌果然就平复了许多。

“……说的也是,”方婆子笑了笑,心放下了,“咱们家的银子才够买个铺子,宅子可买不起。若是真做那等吃食生意,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帮一把。”

方婆子这些年给人做席面多,其实她最擅长的是做包子饺子等面食。不过这些东西富贵人家不爱吃,自家日子窘迫也吃不起。好好的一手面点手艺就这么埋没。

方老汉却知道:“你娘年轻时候做的一手好包子,当时就是营长吃了都说好。”

安琳琅意外地看过去,方婆子摆摆手:“老了老了,多少年不做,怕是手艺都生疏了。”

手艺可不是背书,那花功夫炼的东西,那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安琳琅看老夫妻脸这模样,知道开食肆的这事儿基本是八九不离十了。得了两人同意,后头的事情自然就好往下考虑。她原本是打算先做平价吃食开始,平价吃食打开名气,才会吸引更多的客流量。这时候名声都是口口相传的。武原镇也不大,一点风声传出去整个镇子都知晓。店开好,不怕无人问津。

武原镇穷是真的穷,往来的商旅也是真不少。如今腊月里还有人冒着风雪走动,更别提平常时候。做这个生意定然是不会错的。

今夜先提出来也就是打个招呼罢了,真要着手,后续还得多方考察和衡量。

周攻玉抬眸瞧着窗外,夜已深。这会儿也不必守夜。方老汉扶着方婆子进屋去歇息,安琳琅收拾收拾碗筷,便与周攻玉各自洗洗回屋睡下。

这个冬天雪特别的多,下下停停,下下停停。一大早就是一个大雪天。

因着雪太大了路不好走,安琳琅开门就看到拎着一桶羊奶在门口的卖羊大叔,心里很是一惊。他那顶破毡帽上挂了一层白,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一手牵着个挂铃铛的母羊,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还是前几日穿的那一身。见着安琳琅,哆哆嗦嗦地将羊奶递给她。

“早上刚挤的,鲜的很。”

地上的雪得淹到了膝盖处,大叔的裤子小腿以下颜色都跟上头不一样。安琳琅看他双颊通红发紫,实在冻得够呛,赶紧去屋里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过来。

放羊的大叔姓余,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就住在翻过山的那个小村子的村尾。白日里去山里放羊养羊,大清早去镇子的瓦市里卖羊。买羊奶的只有安琳琅一个,他每日放羊起得早又走得远,顺手拎过来挣个十二文。安琳琅过意不去,大雪天的,收下了羊奶。去灶上拿了两个送灶粑粑。

这余大叔也没推脱,三两口吃了。帽子一带,迎着风雪牵着羊就走了。

安琳琅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扭脸就看到一个打扮算体面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往方家这个方向过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帮子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手里拿棍子的,拿铲子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来。安琳琅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那些人帽子绑着脑袋,大雪刮得根本看不清脸。

刚准备把门关上,那边冲在第一个的男人就突然喊了一声:“那个谁,叫二叔出来!”

安琳琅冷不丁的没意识到喊的是她,啪地一声就把门给关上。

外头的人眼看着门关上就怒了,砰砰地就在外头砸。

安琳琅莫名其妙,东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周攻玉披着厚衣裳就走过来。他平常脸色都是淡淡的,除了偶尔看到新奇的吃食会眼神清亮些,大多时候都一副不动如山的高人模样。

此时大步走过来,门哗地一拉开,黑着一张脸站到安琳琅的身前:“什么人在此喧哗!”

虽然病弱且消瘦,但这人板起脸来仿佛万剑齐发,气势逼人。

站在第一个的方大柱一口气噎住了。不仅他,跟来的一群人齐刷刷地退开了两步。好半天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病秧子吓住,这群人顿时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的吼道:“你就是那个病秧子吧!你爹你娘呢!叫他们出来,我找他们算账!”

周攻玉眼尾缓缓地挑起来,那利刃一般的锐利目光从他眼中射出来:“何事?”

方大柱心里发憷。不知道为何,这个病秧子堂弟明明看起来一推就倒,但怎么这么渗人?

他努力壮着胆子,但靠近这个堂弟他这膝盖就不自觉地发软:“我,我来找他们算账!是不是他去王员外家里补的鬼,害的我被私塾赶出来了!”

说着,他给自己壮胆,从身后拉出一个人。这堂弟漂亮得不像真人,他有些难听的狠话都说不出口:“我可是老方家唯一的读书人!将来是要考功名做大官,给老方家光宗耀祖的!你们家背地里给我搞鬼。害的我不能读书,对不住老方家的列祖列宗!”

“就是!”那人正是方家二叔伯,也就是方木匠已过世父母的幼弟。年纪一把了在女儿家住着,方大柱为了出口气,一大早把人接过来,“大柱可是老方家最出息的人,你们害了老方家一家子!”

方大柱是方家唯一的读书人,从十三岁开始读,读到今年都十四年了。会写门帘,能认字儿。在老方家那是顶顶厉害的人。别说大房一家子省吃俭用地供他,就是别家为了家里能出个官儿,也是从牙缝里抠出一点银钱给大房。就指着方大柱发达以后带着一家子人鸡犬升天。

花了那么多银子供的人被镇上的私塾给赶出来,往后都不能去读书了。听说是老二家搞的鬼,这些人能不炸锅?恨不得把方木匠夫妻俩拖出来打死。

安琳琅打量着这看起来就是痞子的方大柱,都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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