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二年十二月下旬,临近年关,金陵城中总算是稍稍热闹了一点。
附近江宁、上元等县郊外的村民百姓也要进城购置点年货。
最近朝廷忽然下旨在城南郊招募百姓开荒土地,正是农闲的时候,不少劳动力踊跃报名,很快开垦出五千亩田土。
农田开垦出来后,太子圈定这里为大明皇庄。
皇庄引秦淮河水灌溉,位置便在金陵城东南,差不多在后世南京江宁区以北,一眼看去,沃野千里。
可惜明初战乱,很多地方无人打理,水利设施损坏,以至于荒废的耕地很多。
不过也正是明初战乱,导致国内蛋糕重新洗牌,原本的土地兼并问题得到了缓解,地主阶级尚未成型,让国家能够顺利进入生产阶段。
此刻太子没有动用城里的军队免费帮忙开垦土地,而是雇佣百姓,也能让百姓们过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年。
金陵城中张灯结彩。
据闻这次太子要热热闹闹地办一次新年庆典,为正身患重病的陛下祈福。
不仅购置了大量烟花,还请了一些歌舞、打火花等表演,届时将在南城各个街道巡回演出,让金陵百姓充满了期待。
清晨时分,天色还未亮,在寒冷的冬风当中,一驾驾马车徐徐停在了宫门口,等着午门打开。
这是太子监国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开早朝,很多官员甚至都不太习惯。
无数根火把点燃,照亮了宫门。
前段时间漫天的飞雪停了,但天气依旧冰寒,宫门外地面的积雪尚未化去,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
百官们个个打着哈欠,近一个多月是他们最舒服的时候。
以前陛下在时,稍有不慎,要么被罢黜,要么被杀,像礼部因为占城使者的事件就从尚书到侍郎没剩下几人。
现在不仅不用担心忽然就被免官或者被杀的问题,还能清晨不上朝,到辰时才去各个衙门办公。
这般惬意的日子,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很快午门外聚集了大量官员,众人三三两两与相熟的人站一起,直到胡惟庸马车来时,顷刻间泾渭分明。
就看到胡惟庸一下马车,三百多名需要上朝的文官有七成以上都向着他的方向涌去。
一个个凑在他身边说着各种恭维的话。
“丞相旦夕安寝,朝夕安居,为天下庶黎操劳辛苦了。”
“是啊,今国家大事,皆需丞相承担,古之诸葛亮亦是如此。”
“陛下重病,太子年幼,还需要丞相多多担待。”
“诶,都是为了朝廷效力,为陛下和太子效力,诸位就别说这些话了。”
胡惟庸下车后嘴上虽然说着场面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那般诚惶诚恐,反倒十分轻松,仿佛理所当然。
不远处武将勋贵集团站在一起,另外还有少部分文官,约数十人聚在一个角落。
如果站在午门上方的宫墙上往下看的话,就会看到宫外除了极少数单薄的个人以外,九成以上的文武官员都自动呈现出三方势力。
势力最大的自然是以胡惟庸为首的集团。
他们通过淮西籍乡党互相举荐而来,加上其他地方官员投靠,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集体。
其次则是以李文忠为首的武将勋贵集团。
他们与文官不允许有交集,早朝列班次的时候也要各自分开,私底下更不许接触,独立于朝政之外。
最后则是浙东集团的残余势力。
以前刘伯温等人在的时候,浙东集团虽然处于劣势,但人数也不少,至少百余之众,勉强能与胡惟庸势力分庭抗礼。
可如今随着刘伯温等人病逝,很多浙东集团的官员遭到胡惟庸罢黜,势力早就大不如前。
其中职位最高的竟然只是刑部侍郎钱唐以及翰林院编修吴沉。
本来新任礼部尚书张筹也应该是浙东集团的人,他是无锡人,以前跟宋濂一起定制过宫廷礼仪,与浙东集团关系很好。
但史书记载他颇善附会,当上礼部尚书之后就对胡惟庸颇为巴结,目前虽然并非胡惟庸集团核心人员,却也已经与浙东集团走远。
所以现在浙东集团可以说是小猫两三只。
除了钱唐以外,其余人基本都在五品以下,即便是上早朝,位置也极为靠后。
“咚咚咚!”
宫门上宦官重重地敲响了大钟。
午门缓缓打开。
两侧侍卫让开道路,百官随即列好排序,自午门入宫,过金水桥,至奉天门,随即步入了奉天殿外广场。
只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此刻奉天门殿外广场下,不知道何时已经站了一百余人。
他们并没有站在玉阶下,而是站在位于玉阶右侧的位置,那里旁边就是文官们所立之处,与文官们相距大概有那么几丈远。
此时是寅时三刻,也就是早上四点钟。又是冬季,昼短夜长,天色昏黑看不清样貌,却是让人一头雾水。
直到文官们徐徐走到了玉阶下方,借着奉天殿火光,才注意到这些人里似乎有些熟面孔。
眼尖的人已经认出了那么几个。
“咦,那不是以前的礼部员外郎吴伯宗吗?他不是被罢黜谪居凤阳了吗?怎么在这儿?”
“那个人好像是韩宜可,他以前是监察御史,因为弹劾丞相被贬去西安了,怎么忽然被召回来了,莫非........”
“快看,是薛祥,他居然也回来了。”
那些在旁边站着的官员达一百多人,虽然绝大多数都比较陌生,但那些熟面孔却让人心惊胆战。
因为里面有不少人都是当初被胡惟庸赶出朝堂的臣子,其中不乏有高官重臣。
比如薛祥就是工部尚书,后来因为在工部修缮宫殿、建造殿宇十分得力,被朱元璋提拔为北平布政使,由正三品升为正二品。
结果得罪胡惟庸,明明三年都是天下布政使的政绩第一,却遭到了罢黜,由正二品布政使降为正四品嘉兴府知府。
朝野上下很多人都知道薛祥政绩出色,为人刚正不阿,却受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让人十分惋惜。
但此时胡惟庸正势大,自然也无人为他伸冤。
没想到他今天也在。
看到这一幕,让胡惟庸等党羽一时间预感到了一丝不妙。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到!”
便在这个时候,随着内使监令宦官王东一声大喊。
百官顿时鞠躬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朱标徐徐从奉天殿中走出,两侧朱棣和朱云峰像是保镖一样紧紧跟随。
宦官早就搬了一把黄花梨外涂金漆的龙椅放到了玉阶上。
左右玉台上,玉阶下,仪鸾卫士兵威严站立。
朱标一撩长袍下摆,坐在了龙椅上,面容肃然地俯瞰着下方。
“平身!”
“谢殿下!”
百官抬起头。
胡惟庸此时已经一万个问题想问。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按照礼仪还没到奏事的时候,所以也只能暂时先忍耐。
便在这个时候,赞礼官大喊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臣有奏!”
一名官员从人群当中走出,拱手说道:“臣中书省都事商暠时弹劾丞相胡惟庸,擅弄权事,任人唯亲,且独相数岁,生杀黜陟,或不奏径行。内外诸司上封事,必先取阅,害己者,辄匿不以闻。四方躁进之徒及功臣武夫失职者,争走其门,馈遗金帛、名马、玩好,不可胜数!”
“商暠时,你血口喷人!”
胡惟庸顿时坐不住了,站出来怒声呵斥。
咦?
居然亲自下场?
朱云峰站在台阶上打了个哈欠,听到胡惟庸呵斥,十分惊讶地看向下方。
这老家伙也太沉不住气了,竟然亲自下场驳斥。
换成严嵩这样老谋深算的,恐怕早就有严党小将为其冲锋陷阵了。
不过仔细一想或许也正常。
嘉靖都已经是明朝中后期了,党争算计都已经娴熟,玩弄政治出神入化,党派之争自然不会过于张扬,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反观明初就简单粗暴许多,都是直接弹劾。朱元璋就找被弹劾的人问话,要是答不出来,那就死翘翘。
归根到底。
胡惟庸看似是丞相,实际上他是书吏出身,靠着贿赂李善长才一路坐火箭升到中书省丞相的位置。
早期他很得朱元璋宠信,以至于在中书省只手遮天,得罪他的都会被罢黜,巴结他的都会得到升迁,根本没有政治斗争的经验。
甚至说难听点,现在整个朝堂都是个草台班子。
明初科举举行的不顺利,很多官员都不是科举出身,也没有地方治理经验。
不少人前一刻只是七八品官吏,或是得到举荐被朱元璋火速提拔,或是投靠胡惟庸荣登高位,能力和政治斗争都非常差劲。
因而遭到这样在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弹劾,胡惟庸自然是沉不住气,第一个跳出来。
而随着他跳出来,他的党羽也连忙站出来呵斥。
“商暠时,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殿下,臣弹劾商暠时诬告朝廷重臣,还请殿下明察!”
“丞相日夜为朝廷政事殚精竭虑,常思报效国家,殿下切不可听信奸逆谗言啊!”
一时间马上就有二十余位朝廷大员上奏。
“咚咚!”
王东敲响放在一旁的铜锣,高声道:“肃静!”
“唔......”
朱标长吐了一口气,站起来双手背负在身后,故作惊讶道:“商暠时,胡相可是大明支柱,岂能随意弹劾?你有证据吗?”
商暠时冷笑道:“臣有证据。”
说话间从怀里取出奏折,双手托举,弯腰说道:“这是臣在中书省记录的最近数年胡惟庸擅自做主的上封事,还有其辄匿的奏径,皆一一登记在案,殿下可以让通政司对照!”
“曾秉正何在?”
“臣在。”
“对照一番。”
“是。”
曾秉正随即走过去把那奏折拿了过来翻阅。
此时场上静谧无比。
胡惟庸党羽一时间个个都汗流浃背,不断擦着额头的虚汗。
商暠时之前是正二品御史中丞,因为得罪了胡惟庸,被胡惟庸罢黜,成为了正七品中书省都事。
不得不说,明初升官和降官落差就是这么大。
完全不按官场规则升迁或贬谪。
有的时候被朱元璋或者胡惟庸看重,就可能自正七品直升正三品乃至正二品。
可一旦被朱元璋和胡惟庸厌恶,那么自正二品降到七品也是常有的事情。
因而此刻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商暠时在报复胡惟庸。
唯有胡惟庸心中感到不妙。
毕竟曾秉正再怎么博闻强记,一年下来送往通政司与中书省的奏折达少则六七千,多则上万件,他怎么可能全记下来。
这背后必然有阴谋。
果然。
很快曾秉正对照完后上报道:“殿下,对照无误,最近五年内,胡相擅自做主的奏事达一千六百余件,辄匿的奏书也达到了三百三十七件。”
“胡相是否要给本宫一个解释?”
朱标双手背负在身后,站在玉阶上居高临下,目光凿凿地看向胡惟庸。
这是第一个发难点。
胡惟庸额头冷汗直冒,连忙说道:“殿下,臣只是觉得一些小事,没必要麻烦陛下和殿下。其中很多奏折都是临近散值才过来,即将封宫,事急之下,又非大事,不想再叨扰陛下,因而才擅自做主,还请殿下宽恕。”
“呵。”
商暠时冷笑道:“江南旱情严重是小事,陛下直到数日后才知晓。调动六部尚书也是小事,稍不合你心意便擅自罢黜,连陛下都不知道,我都不知大明朝堂是陛下的朝堂,还是你胡相的朝堂!”
“你!”
胡惟庸怒目而视,破口大骂道:“你这构陷本相的无耻小人!”
“殿下,臣也弹劾胡惟庸卖官鬻爵,收受贿赂。”
毛骧忽然站出来拱手说道。
“可有证据?”
朱标问。
“这是账本及最近两年来的记录,其中最近一月最为清晰,记载了朝堂多名官员向胡惟庸贿赂的事。”
毛骧从怀里取出账本和奏折,然后瞥了胡惟庸一眼道:“胡惟庸家奴仆孙喜与臣有旧,这些都是孙喜暗中记录,时间地点人员账目皆有数!不仅是他们贿赂的金额,还包括他们之间的对话,在私底下将朝廷政事定论的言语,以及哪些人进出了胡府,哪些人在妄议朝政都记载下来。除此之外,一些大臣府邸的奴仆也与臣有联系,他们之间的记录都有可查,可一一对照!”
胡惟庸瞪大了眼睛,浑身颤抖起来。
身后诸多党羽,亦是汗流浃背,一个个脸上纷纷露出惶恐的表情。
没想到自己家里竟出了内贼。
他们干的所有事情,全都被毛骧抓住了把柄,恐怕太子殿下所知道的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
朱标怒视下方道:“哪些人卖官鬻爵而来,哪些人妄自决断朝政,自己站出来还能免死,若是报出名字,那就休怪本宫无情了。”
“臣有罪,臣向胡相贿赂过一百两金。”
“臣也有罪,臣向胡相贿赂过一千二百匹绢帛。”
“臣......”
霎时间就有十多名官员站出来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磕头哀嚎。
而随着他们站出来,又有大批官员纷纷跪倒,哭嚎不止。
看着下方这片胡党官员。
玉阶上朱云峰边伸懒腰边打哈欠。
太没意思了。
还以为是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呢。
结果胡惟庸就这?
无聊。